￡王雪巖（吉林省四平市第十四中學校教師）
我是一名教師，課余時間愛寫點兒小文，2020年6月10日，我給《解放軍報》投了篇散文“婆婆丁”，7月14日就收到編輯回復：“擬發(fā)本周五副刊”。我掰指頭算了下，周五就是17號，馬上就到了。我用右手使勁掐左手，又把手背的皮薅起來挺老長，特別疼，才相信。
能發(fā)長征副刊不容易，我是沾了李奶奶的光，托了李奶奶的福，老人家特別愿意上報紙。我給編輯回信，懇請她多寄一份報紙，想埋在挖婆婆丁的塔子山遺址里。編輯回信說報樣會多寄，但不要把報紙埋到地里，有字的紙不可以糟蹋，那樣不恭敬，她讓我把報紙上的字讀給李奶奶聽。這個主意太好了，我請她放心，下決心讀好，我喜歡朗讀，普通話一級乙等……你來我往，我和編輯像在用郵件聊天，感覺特別近。
之后我下載了《解放軍報》APP，一頁頁翻，一篇篇看。這份報紙版面多，內(nèi)涵大，覆蓋廣，看了使人振奮，正能量爆棚。
等待出報的兩天極其漫長，凌晨醒來，立馬拿過手機翻看，居然沒有，詫異又失望，截個圖，放大了看，猛然發(fā)現(xiàn)是16號的報紙，沒有正常啊，笑自己太著急?？偹愕搅?/span>17號，早上眼睛還沒徹底睜開就看APP，激動的心，顫抖的手，這回有了，看到自己名字了，好幸福啊！
“婆婆丁”寫的是我們?nèi)熒蜕蚵?lián)四平干休所95歲的革命老人李佩芝奶奶的故事，十多年的深情厚誼，我們從老人身上收獲了太多太多。不幸的是，老人于5月24號去世，疫情期間不能聚集，我沒法去送老人最后一程，心有不舍，寫了這篇散文。
坐下來，細細地讀。每次發(fā)作品，我都要讀出來，這樣就能知道編輯老師在哪兒給我改了。沒機會學藝，咱就“偷藝”。發(fā)過的稿子，每個字都飽含著編輯老師的辛苦和智慧，是一對一輔導的最好范本。在學校除了教課，我還兼帶文學社、做?？覀兊男？缎〔荨防塾嫗閹熒l(fā)表原創(chuàng)文章千余篇，深受師生的喜愛?！缎〔荨窐s獲2014年“中國校園媒體作品單項一等獎”，2018年“梓桐杯”全國優(yōu)秀校報?？C合項金獎和編輯金獎。我在努力做一本好書。
其實打出來讀更方便，家里沒有打印機，我就建個文檔，把文章復制粘貼下來，原文一段，改后一段，改后的用紅字，這樣一句一句對比著讀，更能發(fā)現(xiàn)哪里改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字、標點、句子、段落，加在一起，編輯老師給我改了112處。炎熱的夏天，勞動量之大可想而知，同時我也明白了我的那366個字是怎么沒的，如同拆一件搭好的積木，重新組裝的結(jié)果是，我看到了搭的過程。
我讀到了一種靜靜的穩(wěn)穩(wěn)的純純的敘述方式，仿佛聽到編輯老師撥打鍵盤的聲音，挪動鼠標的聲音，字斟句酌，似在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每動一次，那藝術(shù)品都呈現(xiàn)出更好的狀態(tài)。
先說題目。好題目是文章的魂，文章的眼，起個好題目，文章就成功了一半。我的原文是“婆婆丁”， 諧音婆婆叮，不忘奶奶的囑托；改后叫“奶汁草”，寓意奶奶的汁液哺育的小草，長勢更旺。文章的結(jié)尾我提到了“奶汁草”，怎么就沒想到用它來做題目？看來還是眼界欠缺，認識欠缺，素質(zhì)欠缺。編輯改稿子，就是在挖金子，那些讓他們眼前一亮的東西會被提出來，而我，根本沒看到。
再說句子。開篇第一句，我寫的是：“收到四平沈聯(lián)干休所干事趙曉紅微信的時候”，唯恐讀者不知道，我在趙曉紅前邊特意加了“四平沈聯(lián)干休所干事”，現(xiàn)在看來完全多余，不加效果更好，趙曉紅的身份無需多說，加上倒有干擾的嫌疑，編輯直接給去掉了。還有“稍微緩過神來”這句，句首編輯給加個“等”字，加得實在太妙了，有了情感的延續(xù)，是上一句的結(jié)束，下一句的開始，承上啟下，一個“等”字就過渡完了。我一直在追求不留痕跡的敘述，這位編輯老師帶我上路了。
后說段落。第六、七自然段編輯給合并了，237個字變成了131個字，改后更嚴謹，貼切，順暢，堪稱無縫銜接了。
最后說寫法。在寫法上編輯放大招，改用第三人稱敘事，把我的第一人稱敘事悉數(shù)推翻，不做作，不矯情，更客觀、直白、真實，還突顯文章中心,易和讀者產(chǎn)生共鳴。
每兩個自然段我都截圖做成PPT，一黑一紅對比強烈，開學后我要給文學社的孩子們講述改的過程，告訴他們，好文章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彌足珍貴，修改至關(guān)重要。
我愛學生們，編輯老師愛我，有多少情感在稿里，說也說不清。感謝編輯老師手把手地教我改稿，告訴我好文章是怎么誕生的，助力我找到前進的方向，照這個改法寫下去，我的敘事水平一定會提高。我就像那些奶汁草，吸足了養(yǎng)分，結(jié)實而挺拔，盎然地生長。
附：
奶汁草
收到趙曉紅的微信時，我正在“塔子山戰(zhàn)斗遺址”的松林里挖婆婆丁，趙曉紅的一句“李佩芝奶奶走了”不啻晴天霹靂，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等稍微緩過神來，想趕去送奶奶一程時，趙曉紅卻說，奶奶身邊全是醫(yī)護人員，連她都不能近前，讓我還是別去了。聽了趙曉紅的話，我忍不住淚如雨下……
李奶奶是河北威縣六區(qū)賀釗鎮(zhèn)人。年輕時，她眼力好、槍法準，作戰(zhàn)勇敢。和李奶奶相識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那天，當我把師生代表領(lǐng)到李奶奶家，就此拉開了我們長達十多年的深情厚誼。
每次去，奶奶都給我們講戰(zhàn)爭故事，每次都有新內(nèi)容，老師們聽得如癡如醉，學生們則圍在奶奶身邊不愿離開。奶奶拿出軍功章和許多黑白照片給我們看，還脫下軍裝讓我們試穿，幫我們系扣子。一張張軍裝照，把那些沒去過奶奶家的師生們羨慕得不得了。
奶奶生活很簡樸，腳上穿的拖鞋，密密麻麻用線縫著；奶奶的牙缸是戰(zhàn)爭年代的鐵缸子，漆著“三大紀律 八項注意”；還有奶奶家的窗簾、沙發(fā)套、電視機罩都舊了，家具也是老式的大柜子；廚房的垃圾桶是個破車筐，盛菜的鐵盤子掉漆了；最糟糕的是客廳里的冰箱，“嗡嗡嗡”的噪音有點大。我們多次商量要集資給奶奶換個新的，奶奶總是擺手說，一點兒也不吵，戰(zhàn)爭年代比這吵多了。奶奶笑呵呵地說，能活到今天，她已經(jīng)很知足。
奶奶愛笑。有一次，我們夸她識文斷字，是個文化人，奶奶很受用地笑著；我們給她印歌詞本，全是奶奶愛唱的歌，《為了誰》《紅軍不怕遠征難》《社會主義好》……她認真地翻著看著，一直笑到最后一頁；我們給她送電子體重秤，她立馬戴上老花鏡，左看右看，怯生生地問：“這是個什么東西？”當我們攙著她站上去時，她小心翼翼生怕踩壞了。數(shù)字顯示奶奶的體重是112斤，她既好奇又興奮，連著上去下來好幾次，和淘氣的小朋友差不多。
奶奶怕冷。夏天也穿毛衣毛褲，剛?cè)肭?，奶奶就穿上了棉褲。奶奶愛唱歌，最愛唱《為了誰》。我們每次去，都給奶奶唱這首歌。學生們也會給奶奶表演各種節(jié)目，舞蹈、相聲、小品、朗誦、課本劇……我們常和奶奶促膝談心，她的家?guī)缀踝兂闪肆奶焓?；我們一起唱歌，她的家就變成了演出現(xiàn)場。
奶奶心很細，我教她唱歌時，她摟著我的肩膀，邊唱邊捂嘴，我問她這是干什么呀？她說有“口氣”怕熏到我不禮貌。有次去她家，奶奶從茶幾底下拿出半瓶礦泉水說：“丫頭，這是你上次喝剩下的，沒舍得扔，一擦茶幾就想起你來了?！备袆拥梦业袅搜蹨I。
奶奶給我們的校刊起名《小草》，她關(guān)注學生們讀書，鼓勵學生們學好語文，還把《小草》送給老家的親戚和戰(zhàn)友的孩子們。每次去，我們都把介紹奶奶的書報拿給她，可每一次她都“委屈”地說，都讓來家的領(lǐng)導和戰(zhàn)友的孩子們拿走了，我們只得再給她一份。
記得有一次我和奶奶比個兒，奶奶1.74米，我才1.58米。我說完嘍，坐火箭也攆不上奶奶了！奶奶高興得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
去年初夏的一天，我們端著盆、拿著餡兒去給奶奶包餃子。奶奶坐在床上，穿著她常穿的那件紫馬甲，羊毛衫起了好多小球球，線衣還是那件老式散袖口的。奶奶不要人幫，用顫抖的手系著扣子，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好像有預感似的，走時，奶奶拉著校長的手不放，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說，要常來呀！校長哭了，我們也哭了……十多年來，我們儼然成了一家人，有了成績第一個向奶奶匯報，受到奶奶的鼓勵，回去繼續(xù)努力。我們分批次走進奶奶的家，就是想給學生們一種傳承的力量，讓他們別辜負了眼前身邊的這一課。
遺憾的是，我們想盡辦法，也沒“詐”出奶奶的生日來；欣慰的是，我們留下了那么多珍貴的照片，那么多難忘的瞬間，我還偷偷留下了奶奶掉在沙發(fā)上的一根白發(fā)。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學會了過簡樸的生活，堅強而有韌性，永遠樂觀向上。在講述戰(zhàn)爭故事時奶奶說過，“一個排上去了，一個人抱著一堆槍回來是常事”。生活在繼續(xù)，戰(zhàn)斗在繼續(xù)，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斗。
奶奶就像漫山遍野的婆婆丁，不擇土壤，種子遍地，那些金黃的小花指引著我，不一會兒就挖滿了一布袋。下山時我低著頭往回走，發(fā)現(xiàn)白色運動服上有許多棕色的小點點，心中猛然想起，婆婆丁也叫奶汁草！奶奶，難道是您跑來“看”我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