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黃賢喆（浙江省溫州育英國際實驗學校）
“喂？媽，今年過年可能不回去了……嗯，照顧好爸。”我掛斷電話，打開會議室的門，在凝重的空氣中徑直走到了我的位置上。所有人都戴著口罩默不作聲，只聽見老主任吃力地咳嗽了兩聲。
疫情進一步蔓延，與武漢相隔甚遠的溫州也成了重災區(qū)。醫(yī)院里內科、感染科的醫(yī)護人員根本忙不過來，院長又趕緊向其他科室的人員提出支援任務。雖然正值過年。
“我知道這樣的任務有一定風險，如果沒有人志愿申請，那么我就頂……咳咳，頂上一個，剩下一個名額大家抽簽決定，還有沒有志愿的？”老主任在會議桌前前聲嘶力竭地喊著，春冬之交本是流感盛行的時期，老主任患上了挺嚴重的感冒，卻還站在醫(yī)院前線。
所有人都埋著頭，我試圖看一眼老主任凜然大義的面孔，一張嘴卻啞了聲，恍然想起正在癌癥中煎熬的父親，最終還是羞愧地低下頭來。
死寂，被蕞爾病毒恐嚇得這樣渺小而卑微。于是老主任掏出一攤的小紙片散在桌上，示意大家輪流地上前去挑出一張。大家步履緩緩地挪動著身子，躲避著老主任的眼神，繃著臉硬生生地分別抽了一張。決定命運的紙片。我在伸出手觸碰到其中一張時，心倏忽猛地一震，卻下意識地挑了旁邊的一張……而那一張，被小林拿去了。
“咳咳，咳咳咳……你們打開吧。”老主任吩咐道。我這時才敢盯著老主任的側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竟然這樣的蒼老，兩鬢斑白，一時之間我想起了病床上的父親。“是我。”小林竟然站了起來！老主任看著他會心地點了點頭。“主任，正好我年輕力壯，也應該多把握機會歷練歷練。”小林似乎很釋然地解釋道。 “主任！”我一下子沒有控制住情緒，某一電光火石之間有一種不知名的驅動力命令我站了起來，“你體力不好，又病得這么重，不如，不如讓我上吧！”不知是什么勇氣讓我將“上”這個字吐了出來，我知道它意味著什么。老主任用那熠熠的雙眼盯著我，會議室中似乎更加靜謐了，只剩鬧鐘在“滴答滴答”爭分奪秒地打著點。“好，好啊，有你們倆代表外科支援前線我也放心……咳咳咳……”會議室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我將小紙片緊緊地攥在手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于是第二天我們兩人就被帶到了發(fā)熱門診，經過了昨天的臨場培訓，就全副武裝地進了門診室和監(jiān)護室?？谡?，手套，鞋套，護目鏡，防護服，里里外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穿戴久了臉上就會留下深深的印痕，平常做手術時都不必如此。我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最準確地診斷出，病人所患的病是新冠肺炎，還是一般的甲、乙型流感。測體溫，查癥狀，血樣報告分析，病例一旦疑似就要住院隔離，源源不斷，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個任務。就餐、就寢從來都不是很及時，隨時都可能急診、急救而被叫醒，用冷水洗把臉，穿戴好后就馬上回到病房里去。病人的體征數(shù)據被登記下來，要隨時審查，病歷登記。我們一刻也不能松懈。
“家屬最好不要進去！”“我爸都病成這樣了，怎么講得清楚？”我看見發(fā)熱門診外保安和一個站在隊伍前頭的中年人吵了兩句，那男人攙著一位看上去顫顫巍巍的老人，著急的似乎眼角還留著淚痕。“小王，讓他們進來吧。”我對著保安喊了一聲。“先量體溫。”那男人趕緊把老人扶到我身旁。我讓老人坐下，拿起耳部體溫計，正趁我測著，那男人便在我旁邊嘀咕：“我在外面做生意，叮囑我爸戴口罩，少出門，可回來晚了，他還是……還是發(fā)燒生病了，不會真的是肺炎吧？哦，醫(yī)生不打擾您，您快看。”我突然感覺心猛地震動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處在本應最成熟穩(wěn)重的年齡，怎么會如此的驚慌失措？然而正當我讀完測量數(shù)據抬起頭來要說時，看到那個老人，我竟也一下子吱吱嗚嗚地說不出話來。“醫(yī)生，怎么？”那男人盯著我的眼睛，雙手死死地按在桌上。“唉，”我嘆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保持著醫(yī)師的口吻，“確實有些發(fā)熱，但要認定是新冠肺炎還要隔離檢測，我馬上給您辦理手續(xù)。”“醫(yī)生！”那男人突然跪了下來，瞪圓了雙眼，大滴大滴的眼淚頓時涌出，鏡片覆蓋著從口罩中逸出的熱汽，“請一定要救好我爸，多少錢我都出！”老人在一旁神情恍惚地望著他，又不知所措地將目光轉向我。我趕緊站起來，上前攙扶起他的手臂，“別，治病，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我一定會全力救治的，別，別擔心！”那男人滿臉淚水地抖著我的手，訴求著：“拜托了醫(yī)生，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只是回來的遲了……”剎那間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忙地逃避著他的眼神，坐下來開好了單子，囑咐了幾句便哄著他和那老人離開了。我突然想起了剛剛和他接觸的手臂，向他大喊了一聲：“別忘了回家消毒衣物！”話音方落，下一名患者走了進來……
隨后整整一天，我都在回想著這名看似尋常的病患家屬。我似乎好想打個電話回家去問候一下，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安排那個老人住院后，我特別關注那個病房，34號，當然我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對待病人要同等地盡職盡責。
一天晚上巡視，我穿戴好比門診更嚴格的防護服，走進監(jiān)護室，一間一間地詢問著體征指標。但當我走到那個老人的病房門口時，卻一下子愣住了，有種奇怪的恐懼讓我不敢進去，一旁的護士見我無動于衷，問道：“不進去嗎？” 我忽然醒過神來：“哦，進，進去吧。”“燒退下來了嗎？”“已經吃了退燒藥，38.5度。”護士輕輕地打開門。“呼吸頻率。”“二十三次每分鐘。”我們靜悄悄地向病床走去。“給他氧氣的速率再加一級吧，另外……”我抬起頭來仔細地看了一眼面前這個老人，他正向我這一邊側著腦袋，微瞇著眼，吃力地呼吸著，肩膀、鎖骨，都伴著陣陣的呼吸顫動著。他見我來了，忽然把眼睛睜開盯著我，將手從被窩中遞出來，咧著嘴卻嗚嗚的不知所云。我趕忙半蹲下握起他的手，安慰道：“別怕別怕，心情放平靜，沒事的，您是不是想您兒子了？”他卻哽咽著，小聲地向我問道：“醫(yī)生，我在這里的情況，我兒子在外面是不是都知道？”我很詫異他為什么這么問，只好答道：“嗯，原則上家屬都會被告知真實病情的。”“不，醫(yī)生，我是想……”“好啦好啦，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您的。”我莫名想逃避，這個寫滿了滄桑的面孔向我投來的苦苦哀求的目光，“家屬為避免交叉感染，是不允許進入監(jiān)護室的。”我站起來，幫老人蓋好被子，便匆匆地離開了。
趁著閑暇時間，我放下寫好的病歷，拿起傳染病學教材，想查一查早上想起來的幾個問題。突然手機鈴響了。“兒子，明天過年了，你真的不回來了？”父親沉重而微弱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傳來，好像隱隱雜著母親的哽咽。“我正在抗疫的隔離區(qū)里，真的不能回去了。”“真的，不回來了？”父親的聲音更弱了。 “嗯，爸，您好好養(yǎng)病，等打了勝仗，我第一時間回去看您！”淚水已經在我的眼眶里打轉，我難以想象電話那頭又是何等的企盼與凄涼。“好，好，你好好工作，不要惦記著……”父親又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34號病床突然呼吸變急，心率變快！”護士突然闖進來。我知道父親可能還有話沒說完，卻立馬草率地應付了一句：“爸，我有事先掛了。”便立即按一下手機的紅鍵，完全靠著不自主的意識，三步并作兩步朝病房匆匆走去。老人渾身顫動著坐在病床上，正急促而艱辛地喘著氣，一旁護士正耐心地拍捶著他的脊背，我盯著心率儀問道：“體液平衡還正常嗎？”“正常。” 我看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他緊鎖著眉心，卻顯得有些淚眼汪汪，本來就瘦削的身體，一呼一吸之間更顯得骨瘦嶙峋。他很驚恐地呼喚著我：“醫(yī)生，醫(yī)生，我是不是沒救了……”我并不覺得老人在體征上有什么危險，便打算再重復一次上回對他的安撫，他卻自言自語地繼續(xù)吃力地接了下去：“那就……那就算了吧，我兒子生意做得不好，本來就沒多少錢……付不起的，讓他省省心……算了吧。”病房里所有人都驚呆了，給他捶背的護士撇了撇嘴想說點什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這……”我走上前去。我坐在老人身邊，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滿臉的悲戚，拍著他的背，讓他盡可能平靜下來，不曾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放心吧，放心吧，一切治療費用都由國家承擔，不用自己掏錢……現(xiàn)在對您來講，順順利利地把病養(yǎng)好，把身體養(yǎng)硬朗，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您兒子最寶貴的財富呀。”他聽著神情突然緩和了下來，受寵若驚地望著我，聲音顫抖著，眼中卻一下子閃出了一絲光芒：“真的？我兒子不會被我連累……”我笑了笑：“真的，要是騙您，我替您兒子出錢！您現(xiàn)在一定要配合治療，您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護士們笑了，他也笑了，久久緊繃的皺紋逐漸地舒展開，白花花的胡茬、兩鬢都有了些許生機。
我的父親現(xiàn)在也這樣躺在病床上，他又在苦惱著什么呢？ 我看著老人的神態(tài)有了好轉，便轉身打算走。只聽見老人若有所失地嘀咕著：“我的兒子，我想他了……”護士告訴我，家屬屢次要求詢問病人的狀況，我嘆了一口氣：“安排他兒子在病房門外跟他見個面吧”。 然后呢，還是回到加班加點、馬不停蹄的工作崗位上。 過年了，盡管被隔離在醫(yī)院里，仍能聽到窗外不遠處的街市區(qū)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竹煙火聲。我放下手中的病歷，來到窗邊，向家的方向望去，流光溢彩，美滿幸福。我和所有醫(yī)護戰(zhàn)士都還留守在抗疫的第一線，今年沒有小家的團聚，只有對大家的成全，我想，這終究是一名醫(yī)者的使命吧。
電話和急救的警鈴同時響起，我按下手機的紅鍵，向病房匆匆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