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名片
沈從文（1902～1988），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鳳凰縣人，祖母劉氏是苗族，其母黃素英是土家族，祖父沈宏富是漢族。因此，沈從文的民族身份可以是此三個民族的任何一個，但沈從文本人卻更熱愛苗族，他的文學作品中有許多對于苗族風情的描述。14歲時，他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邊境地區(qū)。192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撰寫出版了《長河》《邊城》等小說，1931年～1933年在青島大學任教，抗戰(zhàn)爆發(fā)后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歷史的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
沈從文的湘西世界
王佩良
沈從文（1902～1988），原名岳煥，苗族，湖南鳳凰人，出生于行伍世家，祖父曾是湘軍筸軍將領(lǐng)，獲提督銜。沈從文從小立志從軍，小學畢業(yè)后便投身行伍，隨部隊輾轉(zhuǎn)沅水各地，對川、湘、鄂、黔四省邊區(qū)的民俗風情非常熟悉。1922年，沈從文離開湘西，前往北京“找理想，讀點書”。他先報考燕京大學，因只有小學學歷，未被錄取，于是去北京大學旁聽。1924年，沈從文開始發(fā)表作品，與胡也頻合編《京報副刊》和《民眾文藝》周刊。1928年，他在上海與胡也頻、丁玲編輯《紅黑》《人間》雜志。翌年，受胡適聘請任教中國公學。1930年起，沈從文先后在武漢大學、青島大學任教。1933年9月，返回北京接編《大公報·文藝副刊》，并主持《大公報》文藝獎?？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箲?zhàn)勝利后繼任北京大學教授，并主編《大公報》和《益世報》文學副刊。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從事文物、工藝美術(shù)圖案及非物質(zhì)文化史研究工作。1978年調(diào)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致力于中國古代服飾史研究，著有《唐宋銅鏡》《龍鳳藝術(shù)》《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
沈從文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從1926年出版第一本創(chuàng)作集《鴨子》開始，一生出版了30多種作品集，有短篇小說集《蜜柑》《阿黑小史》《八駿圖》，中篇小說《邊城》，長篇小說《舊夢》《長河》，散文集《記胡也頻》《記丁玲》《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等。沈從文在龐大的作品集中構(gòu)筑了他獨特的、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他通過帶有強烈地域色彩和非主流歷史觀念的獨特視角，審視逐漸向現(xiàn)代文明靠攏的中國社會，既沒有從黨派政治的角度來揭露所謂的“農(nóng)村傳統(tǒng)封建勢力壓迫下的黑暗”，也沒有迎合市民階級，從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的角度來表現(xiàn)物質(zhì)的進步和道德的頹廢。他筆下的“湘西世界”雖然也有丑與惡、血腥與暴力，但都是籠罩在自然淳樸的民風民俗中，呈現(xiàn)出一幅幅或溫婉或蒼涼的風俗人情圖景，不論是水手、軍官、礦工，還是弱女孤雛、多情的婦人，都不乏優(yōu)美和悲憫，使讀者或欣然忘俗，或黯然神傷。
沈從文的作品曾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出版，他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遺憾的是，評審快要揭曉時他離開了人世。諾貝爾文學獎資深評審委員、瑞典漢學家、瑞典文學院院士馬悅?cè)辉f：“沈從文曾被多個地區(qū)的專家學者提名為這個獎的候選人。他的名字被選入了1987年的候選人終審名單，1988年他再度進入當年的終審名單。”沈從文作品在國內(nèi)外廣為流傳，《邊城》名氣最大。
《邊城》如一首美妙的抒情詩，一幅秀麗的風景畫，也是支撐沈從文湘西世界的堅實柱石。長久以來，“邊城”已成湘西鳳凰的代名詞。沈從文作品大都從人性、人生、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些角度取材立意，而非政治、經(jīng)濟、文化或倫理的角度。在《邊城》中，沈從文有意回避20世紀30年代舊中國尖銳、復雜的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對現(xiàn)實人生加以理想化，盡情歌頌和贊美人生中淳樸、美好的一面，追求寬松、和諧、真誠的人際關(guān)系和充滿愛與善的幸福美滿生活。作品主人公是湘西邊境茶峒的一個老船夫及其外孫女翠翠，船總順順及其兩個兒子天保、儺送等。他們雖經(jīng)濟上有貧富之別，地位上有高低之分，卻都很善良、淳樸，重義輕利，互相尊重、信任，和睦相處，從不爭權(quán)奪利，爾虞我詐。如撐渡船的老船夫五十年如一日，迎來送往，從無怨言，即使生病，仍然堅持。盡管他生活清苦，卻自甘淡泊，不要一分不義之財。翠翠天真活潑，美麗善良，“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船總順順，雖然出身和地位比老船夫高，也純樸善良，大方灑脫，“喜歡交朋結(jié)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他兒子天保和儺送雖然結(jié)實如老虎，卻和氣可親，不驕懶浮華，不仗勢欺人。后來，天保、儺送同時愛上了翠翠，他們不是按當?shù)仫L俗進行決斗，而是以對歌的方式來解決。哥哥知道唱不過弟弟，主動棄權(quán)。弟弟為了公平，代替哥哥去唱?？傊?，作品雖寫到兄弟、朋友之間難免有矛盾和利益沖突，但他們不是互相爭斗，而是互相謙讓，保持和睦團結(jié)，順其自然。這就是作者所肯定和向往的理想人性。另一方面，作品又融入了作者對湘西下層人民不能把握自己命運，而一代代繼續(xù)著悲涼人生的哀傷與感嘆。盡管翠翠與儺送的愛情健康優(yōu)美，最后卻是悲??；盡管這里人際關(guān)系和諧美好，卻無法避免天保被淹、老船夫憂慮而死的悲劇。
沈從文曾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lǐng)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牽連在一起時，各人應(yīng)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恰如其分的說明。”在用文學救民乃至救國的問題上，沈從文與魯迅目標一致，方法有別。魯迅以批判國民劣根性的否定型途徑來“薦軒轅”，沈從文則以肯定型方式正面勾描了理想的人生形式。
香港一位著名作家曾高度評價《邊城》的藝術(shù)成就：“每一節(jié)是一首詩，連起來成一首長詩，又像是二十一幅彩畫連成的長卷”；《邊城》是“古今中外最別致的一部小說，是小說中飄逸不群的仙女。她不僅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文壇的代表作”。他認為“沈從文在中國有如19世紀法國的莫泊?；蚨韲钠踉X夫，是短篇小說之王”。
﹥﹥作品選讀
常德的船
沈從文
常德就是武陵，陶潛的《搜神后記》上《桃花源記》說的漁人老家，應(yīng)當擺在這個地方。德山在對河下游，離城市二十余里，可說是當?shù)匚ㄒ坏纳?。汽車也許停德山站，也許?？h城對河另一站。汽車不必過河，車上人卻不妨過河，看看這個城市的一切。地理書上告給人說這里是湘西一個大碼頭，是交換出口貨與入口貨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豬腸子和豬鬃毛，煙草和水銀，五倍子和鴉片煙，由川東、黔東、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樣的船只裝載到來，這些東西全得由這里轉(zhuǎn)口，再運往長沙武漢的。子鹽、花紗、布匹、洋貨、煤油、藥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種輕工業(yè)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輪駁運到，也得從這里改裝，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別運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碼頭去卸貨的。市上多的是各種莊號。各種莊號上的坐莊人，便在這種情形下成天如一個磨盤，一種機械，為職務(wù)來回忙。郵政局的包裹處，這種人進出最多。長途電話的營業(yè)處，這種坐莊人是最大主顧。酒席館和妓女的生意，靠這種坐莊人來維持。
除了這種繁榮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于湖田的小地主，作過知縣的小紳士，各縣來的男女中學生，以及外省來的參加這個市面繁榮的掌柜、伙計、烏龜、王八。全市人口過十萬，街道延長近十里，一個過路人到了這個城市中時，便會明白這個湘西的咽喉，真如所傳聞，地方并不小可是卻想不到這咽喉除吐納貨物和原料以外，還有些什么東西。
作這種吐納工作，責任大，工作忙，性質(zhì)雜，又是些什么人。假若一旦沒有了他們，這城市會不會忽然成為河邊一個廢墟？這種人照例觸目可見，水上城里無一不可以碰頭，卻又最容易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說的是真正在控制這個咽喉，支配沅水流域的幾萬船戶。
這個碼頭真正值得注意令人驚奇處，實也無過于船戶和他所操縱的水上工具了。要認識湘西，不能不對他們先有一種認識。要欣賞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戶是最有價值材料之一種。
一個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漁船應(yīng)當極多。到了這里一看，才知道水面各處是船只，可是卻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只漁船。
長河兩岸浮泊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覺得大同小異，事實上形制復雜不一，各有個性，代表了各個地方的個性。讓我們從這方面來多知道一點，對于我們也許有些便利處。
船只最觸目的三桅大方頭船，這是個外來客，由長江越湖來的，運鹽是它主要的職務(wù)。它大多數(shù)只到此為止，不會向沅水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做“鹽船”，名實相副。船家叫它做“大鰍魚頭”，《金陀粹編》上載岳飛在洞庭湖水擒楊幺故事，這名字就見于記載了，名字雖俗，來源卻很古。這種船只大多數(shù)是用烏油漆過，所以顏色多是黑的。這種船按季候行駛，因為要大水大風方能行動。杜甫詩上描繪的 “洋洋萬斛船，影若揚白虹”，也許指的就是這種水上東西。
比這種鹽船略小，有兩桅或單桅，船身異常秀氣，頭尾突然收斂，令人入目起尖銳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烏江子”。它的特長是不怕風浪，運糧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競走選手。形體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是桅高，帆大，深艙，銳頭。蓋艙篷比船身小，因為船舷外還有護艙板。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樣，一看很干凈，秀氣斯文。行船既靠風，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齊。船上用的水手不多，僅有的水手會拉篷，搖櫓，撐篙，不會蕩槳，——這種船上便不常用槳。放空船時婦女還可代勞掌舵。這種船間或也沿河上溯，數(shù)目極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于冒險。這種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來客。
在沅水流域行駛，表現(xiàn)得富麗堂皇，氣象不凡，可稱為巨無霸的船只，應(yīng)當數(shù) “洪江油船”。這種船多方頭高尾，顏色鮮明，間或且有一點金漆裝飾。尾梢有舵樓，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載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載兩千件棉花，或一票食鹽。用櫓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纖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發(fā)后方上下行駛，路線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大多時節(jié)都在休息中，成排結(jié)隊停泊河面，儼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陽人，且照例姓滕，善交際，禮數(shù)清楚。常與大商號中人拜把子，攀親家。行船時站在船后檀木舵把邊，莊嚴中帶點從容不迫神氣，口中含了個竹馬鞭短煙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煙。遇有身份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敘述這只油船的歷史，載過多少有勢力的軍人、闊佬，或名馳沅水流域的妓女。換言之，就是這只船與當?shù)?ldquo;歷史”發(fā)生多少關(guān)系！
這種船只上的一切東西，無一不巨大堅實。船主的裝束在船上時看不出什么特別處，上岸時卻穿長袍（下腳過膝三四寸），罩青羽綾馬褂，戴呢帽或小緞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銀鏈系定，內(nèi)中塞滿了銀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時踏得很重。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雙大手，手上滿是黃毛和青筋。會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應(yīng)酬時，大把銀元鈔票從抱肚掏出，毫不吝嗇。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魚，上岸接近婦人時像一只小公豬。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興致。船上人雖多，卻各有所事，從不紊亂。艙面永遠整潔如新。拔錨開頭時，必擂鼓敲鑼，在船頭燒紙燒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頭鞭炮，表示人神和樂，共同幫忙，一路福星。在開船儀式與行船歌聲中，使人想起兩千年前《楚辭》發(fā)生的原因，現(xiàn)在還好好地保留下來，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仿佛也較笨拙些（一般船只用木板作成，這種船竟像用木柱作成），平頭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堅實，有斗拳師的神氣，名叫“白河船”。白河即酉水的別名。這種船只即行駛于沅水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水灘流極險，船只必經(jīng)得起磕撞。船只必載重方能壓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圓。下行時在船頭縛大木橈一兩把。木橈的用處是船只下灘，轉(zhuǎn)頭時比舵切于實際。
照水上人俗諺說：“三槳不如一篙，三櫓不如一橈。”橈讀作招。酉水淺而急，不常用櫓，篙槳用處多，因此篙多特別長大，槳較粗碩，肥而短。船篷用粽子葉編成，不涂油。船主多永順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占多數(shù)。酉水河床窄，灘流多，為應(yīng)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較多。行船時常用相互詛罵代替共同唱歌，為的是受自然限制較多，脾氣比較壞一點。酉水是傳說中古代藏書洞穴所在地，多的是高大宏敞充滿神秘的洞穴。由沅陵起到酉陽止，沿酉水流域的每個縣份總有幾個洞穴?？墒侨玢淞甑拇笥隙?、二酉洞，保靖的獅子洞，酉陽的龍洞，這些洞穴縱有書籍也早已腐爛了。到如今這條河流最多的書應(yīng)當是寶慶紙客販賣的石印本歷書，每一條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歷”。船家禁忌多，歷書是他們行動的寶貝。河水既容易出事情，個人想減輕責任，因此凡事都儼然有天作主，由天處理，照書行事，比較心安，也少糾紛，船只出事時有所借口。酉水流域每個縣份的船只，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過這些小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形體差不多全是一樣。
在常德水碼頭船只極小，飄浮水面如一片葉子，數(shù)量之多如淡干魚，是專載客人用的“桃源劃子”。木商與煙販，上下辦貨的莊客，過路的公務(wù)員，放假的男女學生，同是這種小船的主顧。船身既輕小，上下行的速度較之其他船只快過一倍，下灘時可從邊上小急流走，決不會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趕程，不會受關(guān)卡留難。因此在有公路以前，這種小小船只實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緊張，開銷又少，收入?yún)s較多。裝載客人且多闊老，同時桃源縣人的性格又特別隨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變成一片平潭，再無惡灘急流，自然影響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氣就馬虎得多，很多是癮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燈。有些家中人說不定還留在縣里，經(jīng)營一種不必要本錢的職業(yè)，分工合作，都不閑散。且能作客人向?qū)?，帶訪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駛，停泊到常德碼頭應(yīng)當稱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幾種，有從芷江上游黔東玉屏來的，有從麻陽河上游黔東銅仁來的，有從白河上游川東龍?zhí)秮淼摹Ｓ衿链嗑秃榻D(zhuǎn)口，下行不多。龍?zhí)洞鄰你淞険Q貨，下行不多。銅仁船裝油堿下行的，有些莊號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處是顏色黃明照眼，式樣輕巧，如競賽用船。船頭船尾細狹而向上翹舉，艙底平淺，材料脆薄，給人視覺上感到靈便與愉快，在形式上可謂秀雅絕倫。弄船人語言清婉，裝束素樸，有些水手還穿齊膝的長衣，裹白頭巾，風度整潔和船身極相稱。船小而載重，故下行時船舷必縛茅束擋水。這種船停泊河中，仿佛極其謙虛，一種作客應(yīng)有的謙虛。然而比同樣大小的船只都整齊，一種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齊。
此外常德河面還有一種船只，數(shù)量極多，有的時常移動，有的又長久停泊。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頭，方尾，無桅，無舵。用木板作艙壁，開小小窗子，木板作頂。有些當做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納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賣煙和糖食、小吃、豬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賣卜的，圓光關(guān)亡的，無不可以從這種船上發(fā)現(xiàn)。船家做壽成親，也多就方便借這種水上公館舉行，因此一遇黃道吉日，總是些張燈結(jié)彩，響器聲，弦索聲，大小炮仗聲，劃拳歌呼聲，點綴水面熱鬧。
常德鄉(xiāng)城本身也就類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瓚，國學家余嘉錫，是這只旱船上長大的。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漲水時水就到了城邊，決堤時城四圍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長街，街市上大小各種商鋪不下數(shù)千家，都與水手有直接關(guān)系。雜貨店鋪專賣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說是它們?nèi)珵樗侄A備的。至如油鹽、花紗、牛皮、煙草等等莊號，也可說水手是為它們而有的。此外如茶館、酒館和那經(jīng)營最素樸職業(yè)的戶口，水手沒有它不成，它沒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內(nèi)一條長街，鋪子門面都很高大（與長沙鋪子大同小異，近于夸張），木料不值錢，與當?shù)亟ㄖ笥嘘P(guān)系。地方濱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澤地，產(chǎn)魚蝦、蓮藕，因此魚棧蓮子棧延長了長街數(shù)里。多清真教門，因此牛肉特別肥鮮。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縣，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漁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這路線尚無好事的考古家說起。現(xiàn)在想到桃源訪古的“風雅人”，大多數(shù)只好坐公共汽車去。在桃源縣想看到老幼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光景，并不容易。不過或者因為歷史的傳統(tǒng)，地方人倒很和氣，保存一點古風。也知道歡迎客人，殺雞作黍，留客住宿。雖然多少得花點錢，數(shù)目并不多?？墒且粋€旅行者應(yīng)當知道，這些人贈送游客的禮物，有時不知不覺太重了點，最好倒是別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為記起宋玉所賦的高唐神女，劉晨阮肇天臺所遇的仙女，想從經(jīng)驗中去證實故事。不妨學個老江湖，少生事！當?shù)乜v多神女仙女，可并不是為外來讀書人游客預備的，沅水流域的木竹簰商人是唯一受歡迎者。好些極大的木竹簰，到桃源后不久就無影無蹤不見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黨覃振，同是桃源縣人。桃源縣有個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五四運動談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實現(xiàn)它，就是這個學校的女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