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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神經(jīng)質(zhì)得下過一陣，落荒而逃。泥土的腥終究斗不過桂花的甘飴，訕笑著隱沒。我踏著路的泥點(diǎn)，去老王麻糕店吃桂花面。

    老王披著敗絮的舊夾襖，軍綠早已褪去的肥大棉褲，腿上擱了張名為《舊聞》的刊物，背傴僂著，端坐中央。腥紅的紙頁鬼睒著眼，鮮綠的標(biāo)題觸目驚心。“一碗桂花面。”他本能地站起，皺縮的臉上寫滿局促，面堂里極為深刻的溝壑一齊向眉間攢射。見是我來，他才有些釋然，嘿嘿地笑。“爺爺呢?”“早搬去鄉(xiāng)下啦。”老王猛地一驚，灼亮的紅銅般的臉又?jǐn)Q成一團(tuán)。

    爺爺從前在公安局做文書，便常來。當(dāng)時，迎桂與老王，門對門兩家早飯鋪?zhàn)?，龍爭虎斗。不久迎桂接受企業(yè)改制，規(guī)模逐漸擴(kuò)大。老王卻決絕得很，他見人來當(dāng)說客是要罵的。“我走了，你們哪里吃這么好的桂花面！”他粗剌剌地仰面大笑。然而鄰居都背地叫他傻子。

    老王的店實(shí)則是兩間倉庫，中間打通，十幾年都被遺忘在時光的陰霾里。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烏青的肌理逶迤著駐到墻根，表面被一層油膩粘滑的乳狀物覆蓋，不辨顏色。白瓷碗的釉已然磨盡，暴露出鉛灰的本體。仍是一只由漆桶改成的爐灶，支在店門口，暗紅的煤球微弱地發(fā)光，“呲呲”地低聲沉吟。老王操著鐵鍋鏟，時而翻滾水中的面，動作靈活而有節(jié)制，恍如一位造詣極深的指揮家。待水中悠悠地泛泡，便順手捻起幾朵桂花點(diǎn)在水里。“我這花好?。∈乔锾炖镩_的第一批花，我跑了兩里地去請的。”老王深深覷我一眼，像在等待什么。“旁邊大路上不也有桂花樹么？…”“怎么能比，那花不正！不對！不對！”老王的臉漲得通紅，面頰上暴突起一道青筋，拙劣地申辯道。

    老王嘴里的桂花樹，在斜角巷菜場里。大致本是一株被遺落的幼苗。并不高，根系牽牽連連緊扎窨井蓋，主干有些萎靡，蜷曲著奮力掙脫，中部分叉處一只大窟窿赫然在目，蛆蟲的侵蝕、風(fēng)雨的暴虐彪炳其中，枝葉卻異常繁茂。整日被橫桓的污水浸漬，竟愈發(fā)長得好。至秋，丹桂飄香。香氣蓊蓊郁郁地彌散，近乎充溢整座菜場。

    “面來嘍——”金黃的桂花掩藏在面里，清冽的香卻兀自舒張。水霧攀著碗沿裊裊地升騰，漸漸氤氳，或極力展開身軀，去觸碰黑黢黢的房頂，或剛一露出胳膊便消散了。我癡癡地望著，無言。一口面湯灌下去，先是指節(jié)而后是四肢逐一蘇醒，細(xì)細(xì)咀嚼桂花，身體頃刻“隆隆”地運(yùn)作起來。

  “什么都會變，只老王的桂花面永葆青春。”我自作動情地暗忖。

    “一碗桂花面。”老王仍癱坐，仿佛筋脈皆盡抽斷，本是浮著水殼的眼睛一夜間干涸。“老王？”“完了，全完了。你走吧。”死寂重又凝滯，再無下文。

    “突突突”地，也是一夜間，桂花樹被鏟了去。“這可好啊！菜場這么老早該翻新了。”商販們騷動著，急覓菜場的新生。

    “老王怕也瘋了。”路頭幾個中年女人小聲嘀咕。我裝作無意，埋頭走過。似乎是這樣：近來，手機(jī)賣場的主顧來找老王，要買他的車庫囤貨。幾次三番，老王是徹底厭煩了。他牟著嗓子喊“你們商量好的，先殺了我的桂花樹，又要來殺我！”

    沒有桂花的桂花面。

    沒有桂樹的老王。

    至此，我卻倍感慶幸。再無人驚擾老王的夢，伴有桂香的夢。他深扎現(xiàn)實(shí)的泥濘，腳下淌著熏天即便誘人的惡俗氣味，愈渾濁愈鋒利，愈清醒。他活在內(nèi)心的藩籬中，隱于云端，站在高處。

    高處如何？刺透肌膚的凜冽寒風(fēng)，一派蕭索；僅留有一寸立足之地，一旦失衡，殞身無疑。然而高處卻擁有鮮世的清潔氣息，也正是那寒風(fēng)那狹窄硬生生榨出鮮世的清醒獨(dú)斷。

    只感到頭頂襲來一陣壓迫，簌簌地有葉影顫抖。何時，老王的麻糕店竟演化成那株桂花樹，自高空舞出遒勁的枝，昂揚(yáng)著。而老王，便是末梢色白而味烈的一朵最標(biāo)致的桂花。

    作者：江蘇省常州市第一中學(xué)高二（13） 李一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