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些天,我回廣州參加中山大學80周年校慶,所見所聞,大有感觸。好多問題,大家提出來了,希望我解答。我不是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但這些問題凸顯了中國大學目前面臨的困境,必須認真面對。先說說到底哪些是大家關(guān)心的問題。
第一,不斷有回來參加慶典的校友詢問校長,我們學校排行第幾?校長明知這種問法不科學,但也沒有辦法,只能盡量挑最好的排名來答復。大家知道,同一所大學,在不同的排名榜上,位置不一樣。不僅校長,各個院系的主任,都說排名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大學排名,如今成了各大學最關(guān)心的問題之一,甚至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也不例外。
第二,前些天報紙上說,英國的《泰晤士報》推出全球最佳大學排名,北大排名第十七,清華名落孫山。我的第一感覺是,有沒有搞錯,是不是周星馳版?因為,第一,北大沒那么好;第二,清華沒那么差。北大清華,伯仲之間,如果強行拉開距離,那肯定這評判有問題。
第三,2001年,中大校方在校園里發(fā)起關(guān)于“中大精神”的討論,據(jù)說效果很好。大家希望聽聽我的意見,即,你怎么看待這場大討論?
第四,開完慶典會,我順便到一所師范院校演講,談大學精神。開放提問時,有學生希望我談
第五,老同學見面聊天,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憂心忡忡的,他們問我:為什么大學老出事?一會兒北大博士生錄取有爭議,一會兒北航招生大舞弊,一會兒南師大女生陪舞,一會兒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院院長嫖娼。雖然大學畢業(yè)20多年了,但說起大學,他們都有一種青春想像,覺得大學里的教授們應(yīng)該很純潔、很崇高的。怎么現(xiàn)在變得亂七八糟的,這讓他們很難接受。
好吧,就這些。這么多問題,你說該怎么回答?大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是大家都關(guān)心的。下面我就試著略作解釋。當然,好些是說開去,不是直接針對這些提問。
一、關(guān)于大學排名
對于大學排名,我相信,很多大學都是又愛又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說的無限空間,你不妨各取所需;但反過來,總有讓你感覺很尷尬的時候。目前中國的大學排名,主要有三類:一、民間的排名,比如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書連的排名;二、教育部的排名,比如一個月前出臺的一級學科排名;三、外國媒介,比如《泰晤士報》的排名。這其中最滑稽的,還屬《洛杉磯時報》的排名。
前不久,很多報紙都登了這么一則消息,說是美國人評出中國十所“最受尊敬的大學”和十位“最受尊敬的校長”。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是清華、北大、浙大、復旦、南京大學等,第十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最受尊敬的大學校長呢,第一名是北大校長許智宏,第二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校長丁祖詒。西安翻譯學院這幾年廣告做得很兇,而且經(jīng)常制造大眾關(guān)注的話題。比如宣稱他們的學生如何“暢銷”,還沒畢業(yè)就被定購一空,而且月薪極高等。后來記者深入調(diào)查,沒那回事?,F(xiàn)在這個排名,同樣使大家很驚訝。清華北大哪個排在前面,大家都能接受,復旦、浙大、南大也都是好大學,但西安翻譯學院怎么可能跟它們并列在一起?這實在讓人震驚。后來,經(jīng)有心人核查,發(fā)現(xiàn)這個“中國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排名,是刊登在《洛杉磯時報》的廣告版上,負責排名的“美國50州高等教育聯(lián)盟”,不是美國的教育管理機構(gòu),而是一個美籍華人今年5月份剛在美國加州注冊的公司。報紙上,除了排名,還有西安翻譯學院的照片。在廣告欄里出現(xiàn)了某所學校的照片,大家紛紛追問,到底是誰花的錢?西安翻譯學院說他們沒花,是人家主動跑來送獲獎證書的;但再一問,北大沒有收到這個證書,清華也不知道他們得獎了(《大學排行榜疑似付費廣告》,《北京晨報》
你問我大學排行榜好不好,這取決于評價標準的設(shè)計,取決于獲得數(shù)據(jù)的方式,也取決于具體操作時是否嚴謹。教育部做一級學科排名,要求各大學填表,算是最認真的了,可也頗多非議。我開玩笑說,以后大學里應(yīng)開設(shè)一“填表”專業(yè),教導大家如何“恰到好處”地公布各種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排名根據(jù)各大學填報的表格,可誰來核實這些數(shù)據(jù)呢?這么說來,填表的技術(shù)很關(guān)鍵。當然,表格的設(shè)計更關(guān)鍵。比如,科研經(jīng)費和學術(shù)聲譽,二者各自所占比例的大小。注重前者還是注重后者,決定了北大、清華哪個在前。按國內(nèi)的大排名(即不考慮理工院校和綜合大學的區(qū)別),清華在北大之上;但如果在外國,北大在清華之上。這其實是評價標準設(shè)計的問題。如果像上回公布的那樣,北大文科所占分數(shù),只等于清華理科所占分數(shù)的四分之一,這就必然出現(xiàn)工科院校排名普遍在綜合大學之上的情況。照這樣算,上海交大、西安交大,中國科技大、華中科技大等,排名都在很多很好的綜合大學之前。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硬件指標,即國家撥給或企業(yè)資助的經(jīng)費;其次,院士數(shù)目,文科沒有院士,而“著名學者”又不是可以準確把握的概念。綜合大學里的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你可能人才濟濟,但無法量化為“有效指標”,再加上科研經(jīng)費少,難怪不能跟理工科院校比。
在大學評價指標里,還有一項是學術(shù)聲譽。所謂的學術(shù)聲譽,也就是學界以及社會對于這所大學的認可程度。不靠統(tǒng)計,憑印象、憑直覺、憑口碑來下判斷。相對來說,外國人更看重學術(shù)聲譽,而中國人呢,更相信那些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的數(shù)字。于是,差異出現(xiàn)了。那個讓北大人歡欣鼓舞的《泰晤士報》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十七;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據(jù)說,這次排名主要依據(jù)五項指標:第一,國際教師比例,第二,國際學生比例,第三,教師與學生比例,第四教師科研成果的引用——這四個指標,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項指標——學術(shù)聲譽,北大居然高達322分,單項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泰晤士報〉推出最佳高校排名,北大躋身全球前20名》,《中華讀書?!?/span>
常聽人互相吹噓,說我們學校、我們院系如何了不得,說的基本上不是建筑,也不是儀器,而是著名人物,或者說“名教授”。這個思路,其實是回到了七十年前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講的一段話:“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xiàn)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故有
其實,在此之前20年,即1912年,馬相伯在嚴復辭職后,短暫代理了北京大學校長,在他的就任演說中,也有類似的比喻,只是著眼點不一樣,針對的是大學生:“
二、關(guān)于大學精神
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中國的大學,“大師”難得一見,“大樓”卻都很輝煌,這都是托校慶的福。大學不是不要大樓,而是更需要大師——這樣解讀,才不至于將真經(jīng)念歪。自1998年北大成功舉辦百年慶典以來,各大學的校長們,都懂得利用校慶的機會,好好地樹立自己學校的形象,同時獲得諸多實際利益,包括“大樓”。借助校慶的宣傳,使得學校大名遠揚,這很重要。向內(nèi),凝聚學生
回到關(guān)于大學精神的話題。那天我到廣州,剛下飛機,就被拉去參加廣東電視臺的“前沿對話”,那是專門為中山大學校慶做的節(jié)目,作為校友,我不能不盡力。事先沒溝通,突然被問及對于2000年中大校園里開展“中大精神”大討論的看法,真的很狼狽。我知道有這么一場討論,也見過那本《凝集中大精神——“中大精神與校園文化建設(shè)”大討論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可說實話,當時只是翻翻而已,并沒認真對待。稍微遲疑了片刻,我做了如下答復:
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也在討論“北大精神”,我不太贊成這樣的提法。所有的精神都在建構(gòu)中,沒有不變的精神,想用一句話來概括一所大學的精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國外著名的學府,哈佛和耶魯?shù)榷加行S枺疾辉惺裁?span lang="EN-US" style="font-family: ??; ">“哈佛精神”、“耶魯精神”。為什么中國人就喜歡這樣概括?我想,是因為大家都想用一句話,一個口號來記住中大、北大。我可以理解這樣的愿望。
這種討論可以進行,準不準確、能不能概括,都無所謂,關(guān)鍵在于它可以凝聚人心,暢想未來。因此,與其爭辯什么是“中大精神”,不如直面中大目前的現(xiàn)狀,懷著虔誠、期待的心情參與到新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場“南北學者對話”,被在場的記者記錄整理,刊載于
第一,我不太相信能夠用一句話來概括十幾萬人近百年的努力,除非你說的是“愛國”、“民主”、“科學”那樣的大話??扇绻仙竭@個層面,各大學之間又有什么區(qū)別?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對這所大學的歷史及傳統(tǒng)有所闡釋,引起某些權(quán)威人士的不滿,于是,校長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講北大,還是要講愛國。我的答復是:這話說了等于沒說,難道其他大學的師生就不愛國?這樣來談?wù)撃衬炒髮W精神,很危險,容易簡單化,而且上綱上線。
不管是“北大精神”,還是“中大精神”,如果真的需要提煉,也應(yīng)盡量避免“定于一尊”的思路。不妨各說各的,百花齊放。因為,用一句話來概括幾萬乃至十幾萬師生幾十年上百年的努力,只能高度抽象,那樣,弄不好就成了另一種校訓。大家知道,“校訓”是主事者對于未來的期待,不是歷史總結(jié)。半年前,互聯(lián)網(wǎng)上曾流行各大學的校訓,我仔細看了,覺得大同小異,文字表達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很多大學校長及校史專家,都特別愛提校訓,似乎這東西真的就像魔咒,有旋轉(zhuǎn)乾坤之力。在我看來,校訓沒那么重要,它只是表達了一種愿望而已。就像口號,喊得多了,大家記憶很牢靠。至于是否真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揮作用,只有天知道。百年校慶期間,我們講了很多“北大精神”,事后,外國留學生問我,是不是中國高等教育比較落后,大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占據(jù)了特別重要的位置,大家自我感覺太好,才會以一所大學來命名某種精神。想想不無道理,當每個大學都在努力發(fā)掘并積極提倡自己的“大學精神”時,確實是有點夸張。而且,很容易變成一種變相的政治口號。
第二,我不相信有凝定不變的大學精神。如果說真有“北大精神”、“中大精神”的話,那也是經(jīng)由一代代師生的努力,而逐漸積累起來的。只要大學存在,她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未完成時——有大致的發(fā)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磚加瓦;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對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說大學傳統(tǒng),她比大學精神更實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說傳統(tǒng),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過程中的,是沒有定型的,還在不斷發(fā)展。 第三,雖然不相信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大學精神”,但我還是很欣賞關(guān)于“大學精神”的討論。在我看來,這既是在總結(jié)歷史,更是在暢想未來,是一件“可愛”但“不可信”的工作。說“可愛”,是因為此舉可以凝聚人心,珍視傳統(tǒng),發(fā)奮圖強;說“不可信”,是因為此舉更多地是表達一種愿望,不能作為一個歷史學命題來認真對待。
正因此,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試圖將關(guān)于“北大精神”的討論,轉(zhuǎn)化為“北大故事”的講述。表面上境界不高,其實大有深意在焉。下面我就來談?wù)劄槭裁匆@樣處理。
三、關(guān)于大學故事
講述大學故事,可以有高低、雅俗之分。1993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做研究的時候,翻閱了好些東京大學百年校史資料,也讀了其他各國大學校慶的出版物,對此很感興趣。幾年前,我的《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出版,因其中談及我對校慶出版物的興趣,不斷有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給我寄此類東西;上海有位朋友,還專門幫我收集世界各國大學的校慶紀念郵票。這當然是后話了。
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編了《北大舊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寫了《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其共同特點是,將我所理解的北大傳統(tǒng),或者說北大精神,借助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呈現(xiàn)出來。這種編撰策略,效果不錯,于是,江蘇文藝出版社緊接著組織了一套“老大學故事叢書”;而遼海出版社的“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中華學府隨筆”叢書,還有好多談?wù)摯髮W的叢書,也都是這個路數(shù)。這幾年,談?wù)摯髮W的書籍,紛紛從硬邦邦的論說與數(shù)字,轉(zhuǎn)向生氣淋漓的人物和故事,跟我的“開風氣”之作,不無關(guān)系。以致現(xiàn)在各大學編校慶讀物,都會格外關(guān)注“大師”的表彰,以及“大學故事”的講述。可以這么說,此舉起碼讓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物組成的知識共同體。關(guān)于大學歷史的講述,不一定非板著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講得生動活潑。從“故事”入手來談?wù)?span lang="EN-US" style="font-family: ??; ">“大學”,既懷想先賢,又充滿生活情趣,很符合大眾的閱讀口味,一時間成為出版時尚。可書一多,魚龍混雜,做濫了,也會討人嫌。
回過頭來,看看那些關(guān)于大學研究的著作,比如2001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漢譯世界高等教育名著叢書”,共十二種,除了約翰•亨利•紐曼的《大學的理想》稍微涉及人物,其他人講的,大都是大學該如何管理這樣的問題。就學校的組織及管理者來說,他們會覺得,我這個研究,雖然也有意思,但不算教育學。好在我也不想擠進教育學家的行列,我講的是人文,涉及文學、史學、教育等。換句話說,我理想中的教育,不是專業(yè)化的、只能由教育學家說了算的“小教育”,而是所有知識者都必須面對的、也都有權(quán)利插嘴的“大教育”。我希望做人文研究的,還有做其他專業(yè)研究的學者,都來關(guān)心教育問題,介入到當代中國的教育改革里面來。這兩年,也有不少教育學教授認可了我的研究,說我的文章寫得有趣,不像他們談教育管理、教育經(jīng)濟的那樣堅硬。不僅僅是文章有趣,希望有一天教育學家也能同意:“大學故事”同樣可以成為大學史乃至教育學研究的課題。
我這樣提問,希望你們不會覺得突兀:在大學里,誰最關(guān)心、而且最能影響大學傳統(tǒng)的建構(gòu)以及大學精神的傳遞?是管理者,還是大學生?我認為是后者。如果承認學生們在承傳大學精神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話,你就能體會到我所講的大學故事的重要性?,F(xiàn)在很多大學都建立了校史館(室),校方有意識地建構(gòu)歷史、表彰自己的光榮傳統(tǒng)。但真正的校史教育,不是靠校長、院長、系主任來講的;真正承當如此重任的,是學生宿舍里熄燈后的神聊。這種頗具學術(shù)色彩的聊天,沒人強制,純屬自發(fā),帶有自娛性質(zhì),但褒貶之間,大有講究。在我看來,所謂的大學精神、大學傳統(tǒng),很大程度上是靠這種“神聊”而得以延續(xù)的。任何一所大學,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流傳過程中,被賦予了很多感情色彩。大學四年,即便沒有專門的校史教育,單是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也能讓你對這所學校有所了解,有所認同。假如你在首師大、華師大或北京大學念了四年書,還沒聽到過此類有趣的故事,要不是學校太刻板,要不是你讀書太不靈活。
這些校園里廣泛流傳的故事,比那些確鑿無疑的口號、校訓更實在,也更有用。它經(jīng)過一代代教師學生的選擇、淘洗以及再創(chuàng)造,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說“再創(chuàng)造”,那是因為,大學的故事,日夜都在生長,都在起伏與變形。我在北京大學教了20年書,經(jīng)常有學生問,老師,聽說你有什么什么事情,是真的嗎?我說我不知道,你講給我聽聽。不能說毫無蹤影,但想象發(fā)揮的成分很大。如今,我們也成了學生編造故事的對象。我相信,這些故事,日后有少數(shù)傳下去,絕大部分則很快被遺忘。其實,常被提及的關(guān)于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黃侃等人的故事,也都是這樣產(chǎn)生并傳播開去的。人的“記憶”并不簡單,有很大的選擇性,我們只記得我們愿意記得的。我做校史研究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所有校園里廣泛傳播的故事,都有影子,但都不太真實。如果沒有影子,胡亂編,傳不下去;編一個跟這人性格完全相反的故事,更傳不下去。別小看“口耳相傳”,就像民間文學一樣,它也有一套自我保護以及甄別真?zhèn)蔚募记?。傳得下去的故事,往往是跟我們所認定的這所大學的傳統(tǒng)比較吻合,也跟這個人物的性情比較接近?;蛟S形不似,但神似。所以,每當人家要我講什么是“北大精神”時,我總是掉轉(zhuǎn)話頭,給他們講幾個北大的故事。聽完故事,學生明白了。明白什么?
常有人要我舉一個例子,最能體現(xiàn)北大特點的,那種情況下,我通常舉蔡元培。今天我們紀念蔡元培的時候,會強調(diào)他執(zhí)掌北大十年的各種貢獻,比如扶持新文化運動,還有他在北大組織進德會等。除此之外,我特別關(guān)注他的一個觀念:“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所謂兼容并包,就是對不同學術(shù)思想、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同時包容。關(guān)于這個問題,大家可能記得辜鴻銘的故事,還有林紓的故事。雖然“逸事”與“正史”之間,有不小的縫隙(參見《老北大的故事》28—36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但大致的精神沒錯。另外,他請沒上過大學的梁漱溟到北大來教書,也是大家樂于傳誦的。這些事情,體現(xiàn)了一個大學校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這也是大學之所以為“大”的原故。一定要說北大和其他大學有什么區(qū)別,那就是包容性比較大,包括對各種各樣“主義”的提倡。今天我們提到新文化運動,往往只強調(diào)“新”的一面,尤其突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其實,當時各種各樣的學術(shù)思潮、政治思潮同時在北大出現(xiàn),任由學生自主選擇。大學不同于中學,就在于它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性;通過自由競爭,有一些被淘汰,有一些留下來,就在這選擇的過程中,學生成長了。盡可能讓學生們接觸各種各樣的思想學說,這是大學的任務(wù)。像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在北大很多,而在蔡元培校長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所以,我認為圍繞
現(xiàn)編的故事也好,流傳久遠的傳說也好,學生們聽了,明白其中的奧秘,這就行了。有趣,耐讀,讓人浮想聯(lián)翩,雖然不能完全證實,但這樣的故事和傳說,對于一所大學來說,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很重要的文化財產(chǎn)。當然,講述大學故事,必須經(jīng)得起聽眾的考驗,不能做成純粹的廣告。在這一點上,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所有的大學都能編出有趣而且傳神的故事。對于大學而言,積累資產(chǎn),積累大樓,積累圖書,同時也積累故事。對于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來說,“積累故事”其實很重要。因為,這是一代代學生記憶里最難忘懷的。幾十年后,諸位重新聚會,記得的,很可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以及校園里有趣的人物,而不是老師們講授的具體課程。在《關(guān)
各種有關(guān)大學的書籍,都會涉及到大學史上的著名人物;但有一點,我說的這種“音容笑貌”,這些有趣的故事,大都屬于已經(jīng)去世的,或早已退休的。我們這一代學者,有沒有故事值得你們傳頌,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我曾大發(fā)感慨:我們這代人,因為自身的努力,也因為時代的關(guān)系,可能留下一些比較精彩的專業(yè)著作;但能不能像我們的長輩那樣,同時也給大家留下一批美麗的傳說,以及有趣的故事,這一點我沒把握。當年我進北大,在未名湖邊散步,人家給我指點:這是朱光潛,那是王力,這是吳組緗,那是王瑤。不好意思跟他們閑聊天,只是湊上去,點點頭,表示敬意,然后很知趣地走開。雖然接觸不是很多,但未名湖邊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更何況校園里流傳著很多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傳說,我們覺得,跟他們離得很近。請記得,我們進入大學,既讀書,也讀人,讀那些我們心存敬畏與景仰的師長。再過幾十年,未名湖邊還有沒有這樣動人的故事在流傳?再過幾十年,今天這些頂著各種“偉大”頭銜的教授們,能否給學生們留下一些值得永遠追懷的故事?如果沒有,那就是現(xiàn)在的教育者未能盡到責任。
談?wù)摯髮W故事,我在很大程度上關(guān)注的是人。下面,就讓我們轉(zhuǎn)入大學教授的話題。
四、關(guān)
大學校園里的故事,大多屬
接下來的問題是,哪些大學教授常被追憶?哪些大學教授盛產(chǎn)傳說與故事?在我的印象里,最容易被傳頌的,是人文學科的教授。本來,現(xiàn)代大學和古典書院最大的不同,在于自然科學知識;現(xiàn)在學校評比、算硬件的時候,也是理工科的教授最重要。可一旦轉(zhuǎn)化評價體系,不從量化的角度,而從故事的角度著眼,
沒錯,被記憶的,不一定就是學校里最優(yōu)秀的教授。換句話說,當我們在傳誦某教授的故事時,其實是有選擇的,這跟我們對這所大學的“性格”的理解有關(guān)系。我選擇了某一類型的傳說與故事,代表著我欣賞這所大學的某一側(cè)面。這種言說策略,確實跟校史專家不一樣。換句話說,喜歡傳播大學故事的人,其實心里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愛憎,借選擇故事表達自己心目中的大學精神。傳什么,不傳什么,大有講究。所以,現(xiàn)在流傳廣泛的北大傳說、北大故事,過濾了很多原本存在但不被大家欣賞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大學故事不是大學的真實歷史,更像是我們希望這所大學成為的那個樣子。北大、清華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下面我舉一兩個大家比較生疏的例子。
前年秋冬,我在臺灣大學講學,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么兩個教授的故事,一個是傅斯年,一個是臺靜農(nóng)。傅斯年以前在北大讀預科和本科,1919年畢業(yè)后赴歐留學,1927年歸國,以后長期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1945年代理北大校長。國民黨潰敗到臺灣,他當了兩年臺灣大學的校長。為了意識形態(tài)需要,國民黨政府整肅教育,傅斯年以他當時的地位努力抵抗,大聲疾呼,保持學術(shù)的獨立。1950年12月,他在參加臺灣省參議會,跟人爭論大學獨立,拒斥政府對大學的改造時,說到激動處,腦溢血當場去世了。臺大校園里,常常被人提及的大學校長,就是傅斯年。臺大校園里,有紀念傅斯年的傅園,在主校區(qū)辦公樓前還建了一個懸掛傅鐘的亭子。這是臺大學生政治性集會的地方,也是其爭取民主的象征?,F(xiàn)在臺灣的狀態(tài)很不樂觀,但年輕的學生說起他們的老校長,依然會很激動。
傅斯年以外,我想談?wù)勁_靜農(nóng)。早年跟魯迅有較多交往的臺靜農(nóng),后來到了臺灣,成為著名的雜文家和書法家。臺先生在臺大中文系教了幾十年書,影響很大。讓我感慨不已的是,多少年過去了,真的是斗換星移,可臺大學生仍還記得他。最近,學生們在他們自己的網(wǎng)頁上貼了一篇文章,那是
1940年代,梅貽琦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叫《大學一解》,其中有這么一段話:“古者學子從師受業(yè),謂之從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間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反觀今日師生之關(guān)系,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guān)系耳,去從游之義不綦遠哉!”大學就像大海,老師和學生都是水里的魚,小魚跟著大魚游,游著游著,也就變成了大魚。正是在從游的過程中,學生們通過借鑒,理解,模仿,而最終成才。但現(xiàn)在的師生關(guān)系,更像是教授們在表演,學生們在觀看演出。時間到了,學費付了,通過考試,獲得一張文憑,就這樣,完了。老師和學生之間,只是一個販賣知識與購買知識的關(guān)系。這,去古人“從游”之義遠矣。
剛才說了,老同學見面,不斷有人追問我,現(xiàn)在大學怎么回事,為什么老出事,而且清一色都是丑聞?他甚至說:“看來,素質(zhì)教育要
30年前,我在粵東山村插隊,當民辦教師。有一次到公社開會,書記這樣鼓勵我們:“好好干,做好了,提拔你來鎮(zhèn)上當售貨員。”1993年,為了到瑞典參加國際學術(shù)會議,我寫過一篇《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現(xiàn)收入《當代中國人文觀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其中提到,當年北京市出租車司機的收入約為大學教師的八到十倍。每次出門乘車,總有司機問我收入,然后充滿同情地說:國家對不起你們??!我在講臺上暢談五四時期眾多同情人力車夫的詩文,實在有點哭笑不得。現(xiàn)在,“腦體倒掛”的現(xiàn)象,基本上解決了。比起勞工階層,大學教師不好意思再哭窮了。但又有新的問題出現(xiàn)。
每年新生入學,我都得代表文學專業(yè)的教師,前去講話。那一年,記得是在昌平園區(qū),有新生提問:老師,你那么聰明,難道沒有更高的追求,就甘心一輩子教書?我當時急了,慷慨陳辭大半天,博得一陣陣掌聲。事后那學生找我,說他原本考經(jīng)濟系,是第二志愿進的中文系,父母擔心他將來畢業(yè)沒出路,只
這里牽涉中國人對待學術(shù)的態(tài)度。
兩個多月前,我曾應(yīng)邀到耶魯大學做學術(shù)演講,那里的朋友告訴我,校方本想要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當副校長,但被他謝絕了。大家都說他很聰明。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潛心著述,對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要是在中國,我不知道有多少學者能抵擋得住這樣“致命的誘惑”。
先是金錢的壓力,后是名位的誘惑,對
五、關(guān)于師道尊嚴
關(guān)
1901年,因政見不同,章太炎給他的老師俞樾寫了篇《謝本師》。這里的“謝”,是拒絕、辭別的意思,不是感謝。后來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也因意識形態(tài)關(guān)系,寫了《謝本師》。抗戰(zhàn)期間,周作人落水當了漢奸,他的學生又寫了《謝本師》。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很有名的三篇《謝本師》,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這種做法,代表了現(xiàn)代中國教育的一個特點——尊重真理勝過尊重師長。“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確實是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特點,很多人都表示激賞。但我想提供另外一個思路,即章太炎的另一個弟子魯迅,他是如何處理師生關(guān)系的。
根據(jù)許廣平回憶,晚年魯迅對章太炎其實很不以為然,因其提倡復古。但即使這樣,魯迅提到章太炎的時候,依然非常尊崇,總是稱“太炎先生”。而對章太炎晚年的行為,也能作出公允的評價——既有批評,但不改敬意。
9日,魯迅去世。這兩篇文章,都是對太炎先生曾經(jīng)給予他的積極影響表示感激,對太炎先生在革命史上的意義表示贊賞,雖然也對他晚年的一些行為表示不以為然。在私人通信里,魯迅說得更明白。
老一輩看待師弟之間的關(guān)系,自有其尺度,如何拿捏,端看個人修養(yǎng)。鄧云鄉(xiāng)寫過一篇《知堂老人舊事》,很值得玩味。文章說,周作人抗戰(zhàn)中當了漢奸,很不光彩,可當年的一些“上過偽學校當過偽學生的”,對師長落井下石,為
回到鄧云鄉(xiāng)的文章。周作人當年因漢奸罪,被判刑,學生中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的不是這樣,比如大弟子俞平伯。周作人有四大弟子:冰心,俞平伯,廢名,江紹原。特別是俞平伯,抗戰(zhàn)中同樣留在北平,沒有撤出去。他們經(jīng)常見面,但周作人從來沒有勸俞平伯到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學去講點課,雖然他們私人關(guān)系很好。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周作人被抓進監(jiān)獄,這時候,俞平伯出面寫信給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講周作人的“學問文章與其平居之性情行止”,也講其落水后“對敵人屢有消極之支撐”,同時自責艱難時刻“不能出切直之諫言”,“深愧友直,心疚如何”(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71—7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這封陳情信,是舊日弟子對于走了彎路的師長的關(guān)懷與理解。鄧文稱,一個學者在為人上,在學問上,在大節(jié)上,有時候并不一致,在大動蕩的年代里,有可能失足,這個時候,弟子對師長一輩的失誤,應(yīng)多點理解的同情。如此談?wù)搸煹苤g的情誼,值得我們關(guān)注。
這里說的是師生之間在學問之外的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情感上的糾葛。而我感慨的是,這種師生情誼,越來越淡泊?,F(xiàn)在的情況是,師生之間,下了課,視同陌路人。錢穆在《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論衡》里有一段話講得很精辟:“西方人重其師所授之學,而其師則為一分門知識之專家。中國則重其師所傳之道,而其師則應(yīng)為一具有德性之通才。”西學東漸,新式學校興起,整個大學教育,都是按照西方人的思路,其特征是注重知識的傳授,而不太注重人格的修養(yǎng)。“一校之師,不下數(shù)百人,師不親,亦不尊,則在校學生自亦不見尊。所尊僅在知識,不在人。”(《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論衡》162、168頁,長沙:岳麓書社,1986)這么做,好處是走出了過去十分嚴格的師道尊嚴,壞處是我們看待教師,只剩下了專業(yè)知識。
記得是兩三年前,有一次,我應(yīng)邀到南方一所大學演講。那天剛好是教師節(jié),在飛機上,我正在讀利奧塔寫的《后現(xiàn)代狀態(tài)》。書里說到,在后現(xiàn)代社會,教師這個職業(yè)有可能會消失。因為,我們可以選擇一個標準的最佳狀態(tài)的教授,錄制他的演講,通過遠程教學的方式傳播。這樣,既不會出錯,又很精彩,這比我們今天這些高高低低的教師要好得多。假如此說成立,那么,一個專業(yè)一兩個教師就夠了,其他人趕緊改行。讀到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后來,我想通了,這根本做不到,不是因為技術(shù)手段,而是因為老師在學校里的工作,不只是傳授知識,還有充當大魚,讓小魚在后面跟著游的作用。更不要說什么因材施教,因地制宜等。我曾經(jīng)說過,當老師很難,站在講臺上,必須照顧到班上所有學生的趣味和目光。我的經(jīng)驗是,眼睛看到第七排的學生(最好是男生,不要女生),這個時候,所有的學生都覺得你在看著他。課堂上顯示的,不止是你的聲音,也包括你的姿態(tài),你的神情,還有你的心境。你需要跟學生溝通。有時講課效果好,有時不好,關(guān)鍵在于和學生有沒有交流。可以這么說,每一次成功的講課,都是師生共同完成的。這是有教學經(jīng)驗的人都能領(lǐng)會到的。老師之于學生,不止是具體知識傳授,還有日常生活中的人格修養(yǎng)。就算是知識傳授,也必須通過溝通和對話才能實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老師這個職業(yè),在我看來,沒有消失的可能性。諸位作為師范大學或教育院系的教師和學生,我相信你們和我一樣,會對這個職業(yè)充滿信心。
但是,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隨著師生間距離的拉大,我有點擔心,韓愈《師說》表達的那種理想,很難再出現(xiàn)。記得1920年代中期,梁啟超應(yīng)邀到清華學校講課,希望把他想象中的教育理念,落實到現(xiàn)代大學里面去。他希望跟學生們有更多的直接交流,能夠以自己的人格力量來影響學生??芍v了幾年課,梁啟超說自己失敗了。上課開口,下課走人——他當時住在天津,每星期和學生也就見一兩次面,無法深入交談。這種狀態(tài),和他當年在廣州萬木草堂跟康有為念書,完全不一樣。傳統(tǒng)中國書院的教學方式,是師生在一起共同生活,這種教育狀態(tài),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回到教育史的問題,晚清以降,歐風美雨,西化最明顯的,是大學制度。我們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上也學西方,但學得不徹底。唯有大學學得最像,甚至
西方教育體制,確實有很多比我們好的地方,特別是精密的科學試驗、系統(tǒng)的課程建設(shè),比傳統(tǒng)中國書院好得多。但接受了西方的教育體制后,傳統(tǒng)中國書院中那種融洽的師生關(guān)系,包括對師長很高的道德要求等,都沒有了。我們現(xiàn)在只要求,能寫論文,能講課,這就是好教師;這跟古代“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的設(shè)想,差別太大了。我想象中的大學教授,除了教學與研究,還必須能跟學生真誠對話,而且,有故事可以流傳,有音容笑貌可以追憶。我相信,我們的科研經(jīng)費會不斷增加,我們的大樓會拔地而起,我們的學校規(guī)模越來越大,我們發(fā)表的論文也越來越多;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大學教授,是否會越來越值得學生們欣賞、追慕和模仿。
(筆者曾以類似題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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