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紀
█劉子騫(武漢市第六中學高二9班)
選擇a還是b?
一
她驚醒,目力所及一片漆黑。
房間里充斥著薄薄的汗味,又帶有一絲海潮的咸味,輕紗似籠罩在空氣中。
她抿抿嘴,雙手支撐著坐起。眼睛劃過時鐘,凌晨3點半。離天亮還很遠。
她穿好衣服,打開臺燈?,F(xiàn)在正值隆冬,窗外是層層疊疊的黑,北風從遠方呼嘯而來,又向另一頭呼嘯而去。她整理一下思緒,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想不起來昨天的事情,好像從出生以后,意識發(fā)生了某種塌陷,直接跳到了今天一樣。
她穿好羽絨服,下身是夾絨打底褲,腳上套了雙厚棉襪和運動鞋,便出門去了。
擰開大門的一刻,寒風好像等著她似的撲面而來,她的身體被裹挾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艱難地朝外走。不一會兒,風熄了,她站穩(wěn)了腳跟,意識從混沌的睡夢中完全回到了現(xiàn)實。這座城市正處于混沌的睡夢中,在她眼里不完全是現(xiàn)實的。她覺得在她的周圍,磁場發(fā)生了不可思議地變化,空氣里多了些沉重的什么??罩须鼥V朧的,僅有的光源只是每隔幾米站立著的昏黃的路燈,像接到任務的士兵,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崗位,即使沒有任何可以守護的東西。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著,邊走邊回憶之前發(fā)生的事。然而她所能回憶起來的,只是一間白得近乎透明的房間,那里面搖晃著金屬儀器死機似的聲音,那聲音近乎刺耳,好像一條直線在空中飄,毫無感情地從頭到尾鉆到耳膜里去。
走了半天,離家有好幾公里遠了,可還是見不到一個人影,或許現(xiàn)在正有個生物在某個地方盯著她,但她察覺不到。她感覺她的腳底像是踩著某種柔軟的東西,每一步下去都輕輕柔柔地,好似要把她的腳給包裹起來一樣。可她不敢看,也看不清。天空在黑夜和白晝之間做著選擇,暗色調(diào)的視野給現(xiàn)實的一切蒙上了神秘的面紗。
時間緩緩流逝,不久,天微微發(fā)亮了,在那遙遠的天邊,高樓大廈矗立的地方,一線晨光給樓房的外殼染上了一層模糊的光圈。這頗具啟示意味的場景,在她心里被捏成了一道細沙,手掌張開,細沙隨風飛揚。
無所謂黑白,天亮了又怎樣,天暗了又怎樣。暗了以后總會亮的,亮了同樣也會暗下去的。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后也會是這樣。總是如此。
白晝不過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想。
風又不知從哪里起,直灌進她的脖頸深處,長發(fā)被一只莫名的手撩起,向后方伸去。她停住不動,呆呆地環(huán)視四周。視野逐漸清晰,慢慢變得開闊。公路,街道,店鋪,商場,居民樓,綠地,目光所及之處空空如也,世界宛如一個空空的瓶子,裝滿了無以言表的孤獨和空虛。眼下只有一個人。
“今天又有305名患者被確診了,床位已經(jīng)不夠用了。”耳旁響起熟悉的聲音。
“是啊,這日子可怎么過啊。上頭說物資馬上下來,可等了一個星期了,物資連個影也沒見到?!绷硪粋€聲音響起,像公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聲音自然地一個接著一個,這一個轉(zhuǎn)過來了,眼看著就要消失,下一個緊跟著出現(xiàn)。
“呀!我家小文多開心呀!來,媽媽拍照,看這里?!毙D(zhuǎn)木馬上的小女孩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身體隨著木馬上下浮動而搖擺。天空是湛藍色的,背后泛著溫暖的紅光。如果回憶屬于遺忘,那童年還有什么意義。她的童年是普通的童年,是把它做成一片云放到天上,混在其他的云里,都不會被辨認出來的童年。這樣的童年除了旋轉(zhuǎn)木馬,也只剩下那一片天。
“是啊,每天這樣工作,我都快崩潰了?!背霈F(xiàn)了,自己的聲音。旋轉(zhuǎn)木馬又轉(zhuǎn)到了另一端。
那個身影在夕陽的掩映下,輕輕地摘下口罩,隔著厚厚的防護鏡,一口一口吃著愛心團體送來的飯菜。還沒冷。吃了幾天的泡面,再聞到樸實的家常菜香味,眼睛不知怎么地就濕了??煲粋€月沒回家看父母了。
門外一陣騷動,急促的腳步向著一個病房跑去。她們放下碗筷,擦擦嘴,把口罩重新戴好,出門看看什么情況。醫(yī)院的走廊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無力,仿佛隨時會塌掉一樣。前面的那兩名醫(yī)生也跟著跑了過去,唯獨自己一動不動。路在眼前展開,盡頭是奔跑的背影。她在做小孩的時候就幻想著能夠像醫(yī)生一樣,為世界的安寧而奔跑,那種奔跑有著與病痛抗爭的力量。她的腳就要抬起,可某種引力讓她無動于衷。這時狹長的走廊涌來一陣風,風力撼動著她的存在。
這時她才能看清街上散落一地的東西。口罩像秋后的落葉,鋪滿了大地,宛如一片片被人遺失的生命。
被雨水淋濕的口罩,無數(shù)只腳踩過的口罩,上面劃滿橫七豎八的泥印,細小的蟲子攀爬著,好像訴說著剛剛經(jīng)歷過的慌亂和逃生。
四下只有她吸氣和呼氣的聲音,生命的氣息不再留戀這里。
“小文你怎么了?沒事吧!”
“小文,小文,挺住啊!”
“快來人,小文倒了!”
“怎么了,怎么突然倒了?”
眼前堆滿了口罩,空中全是口罩。白晃晃的口罩,沉甸甸的口罩??谡譂M天飛舞。
她站在原地,身體隨風搖擺著,腳跟站不穩(wěn)了。她快要躺下了,躺在軟綿綿的口罩上面,空中的口罩飄下,蓋滿了她的身軀,就像睡覺時的被子,一把蓋上舒服得仿佛抱著棉花糖。
她的頭腦歸于寧靜,逐漸模糊起來,眼看著最后一片口罩飛下,緩緩地蓋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她能看見她自己的眼睛。
二
再度醒來,躺在一個床上。稱之為床,毋寧稱之為一個簡陋的平臺。她的身上蓋著薄薄的白床單。耳邊不時地響起金屬儀器冰冷的聲音,仿佛不斷流淌的小溪。但聲音似乎沒有源頭,雙耳在此時失去了判斷力。
她用酸痛的雙手支撐起上身,環(huán)視自己所處的空間。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舉目之下一個東西都沒有,只有躺在正中央的一只單薄的床,而自己正處于其上。東南西北沒有一扇門,全是厚厚的墻,上面嵌著乳白色的瓷磚。白色,空白的白色,不帶有任何感情的白色,在它的背后是怎樣的異質(zhì)空間,它將可以帶領(lǐng)你去哪里,全都不得而知。
其中只有一邊開了一個簡單的窗戶,窗簾靜靜地耷拉下來。同樣是沒有任何色彩的窗簾,下邊有簡單的蕾絲花邊。但是,依據(jù)常識推測,此時應是薄暮十分,因為窗外的夕陽將一種更為厚重的橘紅色打上窗簾,窗簾的白色底盤上隱約增添了一片暗淡的紅。
窗外的聲音喧囂在傍晚的黃昏。在工作有機會閑下來吃口飯的時候,她總會靠著辦公室里的窗戶口,一邊拿著簡單飯盒吃飯,一邊看著醫(yī)院樓下殷勤的晚高峰。
爸爸媽媽們下班,去接放學的孩子們。公務員從公司里出來,結(jié)伴投到附近的小餐館。輕軌的站臺上川流不息,執(zhí)勤的臺長吹著哨子,列車從遠方向這邊開來。街道上車水馬龍,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帶著一天的勞累,仿佛在想象著回家的飯菜,以及周末晚八點的綜藝。
媽媽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在街心公園的綠地上。
“文文,今天學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嗎?”
“我們班上體育課玩捉迷藏,結(jié)果一個男生躲到男廁所,捉人的那個女生到下課都沒找到他。”小女孩說著,看著綠地上的花,想起了今天老師在班上念的詩。
“每個女孩都是一朵花?!?/span>
“天空是她的故鄉(xiāng),大地是她的城堡?!?/span>
她特別喜歡這位老師,剛剛從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這里,但是對待小朋友特別有愛心,也特別有耐心。
眼前的兩個小男孩一閃而過,彼此追逐著。她看著那兩個人跑遠。
“文文,今天我們?nèi)ゾ频瓿燥垼銢]忘記吧?新陽哥哥結(jié)婚了,想想說什么祝福語?!?/span>
她努力想著老師教過的祝福語。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行嗎?
走了一會兒,她看見剛才的兩個小男孩兒站在小吃攤旁,看著大叔將一塊塊黑豆腐丟進油鍋,滋出一連串的氣泡,然后有一個脫下書包,拿小手在里面翻來覆去掏出一把硬幣。
“我請你?!蹦莻€男孩把硬幣往鐵臺上一撒,好似一個常客,對著大叔說,“兩碗三塊的。”
她的眼神在油鍋和男孩身上不停轉(zhuǎn)移。
“這種路邊攤最不健康了,況且要到酒店吃飯了?!眿寢尫路鸩煊X到這一細節(jié),悄悄地說,拉著她快速走過去。
路過某個散發(fā)著緊張氣息的大門前,一塊一塊聚集著手提飯菜、向鐵門內(nèi)張望的大人。他們愉快地閑聊著,好像有一輩子也講不完的話。門內(nèi)下課鈴聲響起,隨后穿著枯燥校服的哥哥姐姐們沖破大門,臉上寫滿了說不出的苦澀。她在人海中穿梭著。那個時候的她并不知道一盒盒接過手的飯菜,預兆著又一個晚自習的到來。
她回憶起了自己的上高中的時光,那是一段疲憊、艱苦,由總是睡不完的覺和總是寫不完的試卷組成的時光,那是一段至今令人懷念,在記憶里永遠灑滿青春朝氣的陽光并且永不褪色的時光。
“小文,給我簽名!”閨蜜抱著校服跑來?!澳憧茨憧?,c位都留給你了!去了醫(yī)學院別忘了我啊。”
她看著眼前的女孩的臉,就是這個女孩,陪自己度過了三年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光,幫自己抱作業(yè),一起去小賣部買零食,議論班里男生的好壞,還評選出了最適合做男朋友和最不適合做男朋友的男生。
她舒了一口氣,記憶總在某個莫名的時刻侵襲腦海,這是常有的事。
她赤裸著腳走下床,接觸到早春依然帶有涼意的瓷磚地板,不禁整個人打了個寒戰(zhàn)。
她將窗簾緩緩拉起,就像小時候父母帶她去看歐洲著名樂團的演出,透露出莊嚴的天鵝絨大幕緩緩上升一樣。夕陽的一抹余暉筆直地射入她的眼角,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讓熟悉黑暗的眼睛適應這個火紅的傍晚。
她看著玻璃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樓下的情景與她所想的一模一樣。夕陽的晚照,枯枝因微風的顫抖,疲憊的行人,往來不絕的車輛,變化規(guī)律的紅綠燈。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身體還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感,此時像自己堅實有力的雙腳踩在地板上一樣實實在在地確定。
她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推開窗戶,就在一剎那,眼前的景象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宛如電影的無縫切換鏡頭。聲音消失了,車輛消失了,人影消失了。只剩下殘陽和枯樹,孤零零地擺在原有的位置,給人虛假的不現(xiàn)實感。
在視野的正中心,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廣場,廣場上擺滿了等待著什么的凳子,正前方是四四方方的臺面,上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著一個演講臺,后面立著LED顯示大屏,天上還拉著寫滿一行字的橫幅。
還未等她作出判斷,橫幅上的大字便映入腦海——“為疫情作出卓越貢獻的犧牲戰(zhàn)士永垂不朽”。
她的眼睛變得干澀,好像在看著某種超現(xiàn)實的東西。身體上的反應發(fā)生某種變化,臉上肌肉一陣痙攣。
大屏上,姓名和頭像一張一張地滾動,仿佛在列舉某一類人物。這些名字和臉龐都是這么熟悉,好像曾經(jīng)讓她感傷和懷緬過無數(shù)次。
“李小文,”大屏兀地出現(xiàn)三個大字,旁邊還有她兩年前拍的證件照,下面似乎是有關(guān)這個人物的介紹,但距離太遠,看不太清。
她先是征了征,隨后情不自禁地喊叫出聲,好像為某種身體機能所迫,宛如泄洪的大壩。
三
她不知道她身在何處。這個世界對于她而言太過于陌生,以至在某一刻她懷疑自己是否跨越了生命的彼岸,來到了湖的另一邊。
環(huán)視周圍,看見周圍一棟棟高樓義務性地拔地而起,商場里面模特的身影隱隱可見。這個世界的空間被縝密的沉默充滿,好像沉默在沉默著思考什么一樣。
什么時候又睡著了?
她不得而知。但睡眠的黑洞總在不經(jīng)意間襲來,吞噬身體,吞噬意識。
好像又回到了城市的街道。
陽光傾斜下來,米香在空中彌漫。
她的身體往前走,思維卻停留在每一個目光看到的瞬間。
這里莫非就是死后的世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保留了一生的記憶,從而濃縮出一個虛假的幻象?
“爸媽!”
沙發(fā)上坐著的兩個中年人雷擊一樣慌亂地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過了!”她激動地只說出了兩個字,隨后便把迎面而來的媽媽緊緊地抱住。
她回憶起,高考出分的那天晚上爸媽帶她去頂級餐廳吃套餐,然后和同學包廂唱k到第二天。
突然,耳邊傳來了螺旋槳攪動空氣渾重的聲音。天上盤旋著一個直升飛機。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仿佛只在電影里出現(xiàn)的景象。
直升機降落在她不遠的地方,從上面下來了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她還是發(fā)動受過多年高等教育的腦袋使自己不知不覺從何開始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鎮(zhèn)定下來。思維像電腦開機那樣重啟,可以感覺到大腦里萬億根思維神經(jīng)在運動,在交觸。
“T one,T one,目標正常,無法判斷是否感染,over。”一個士兵對著傳呼機說。
另一個士兵朝她敬了一個禮,也開口道,“您好,李小文博士。我們是人民解放軍專派組過來接您的,請隨我們上飛機?!笔勘苡卸Y貌地把手朝飛機的方向伸出,做出歡迎的動作。
盡管有些費解,但眼下跟著指示做總不會有壞處。
她跟著士兵登上直升飛機。
飛機啟動,她望著剛剛身處的街道逐漸變小,然后向后退去,直至消失不見。
“李小文博士,讓我來為您解釋吧?!眲倓倢λ炊Y的那名士兵好像體會到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一切的心情,預先做好了功課似地把語句猶如做三文魚的工序一樣清清楚楚地擺開。
“您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有些恍惚,可以理解。您前不久在工作的時候突然倒下,病情推斷為因為精神長期處于壓力之下而勞累過度患上疲勞綜合征,此后一直昏迷不醒,被安排在家調(diào)養(yǎng)?!?/span>
“可是在全員調(diào)離的時候在您家里沒有找到您,因為組織上人手有限,安排倉促,就沒有特意去找您了。”
“后來所有東區(qū)的人都調(diào)離完后,我們一直在尋找您,可是所有地方我們都排查過了,一直都沒有尋找到您。今天從視頻監(jiān)控里偵查到您才立馬派我們出動把您安全調(diào)離到西區(qū)?!?/span>
調(diào)離?西區(qū)?她皺了皺眉。
“您不知道嗎?目前東區(qū)的市民大半已被感染,半個城區(qū)空氣中含有的病毒指標已經(jīng)超過了預期值,疫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中央的安排是先把市民集中在西區(qū)單獨辟開的隔離區(qū),然后再統(tǒng)一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span>
此后,她單獨思考著什么,一句話也沒說。
她的記憶似乎吸塵器一樣把之前儲存在某個超現(xiàn)實的空間里的碎片一個一個吸了回來。
她想起了自己高中的班主任,想起了在全國著名的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爸媽意外出現(xiàn)并獎勵她的一塊阿瑪尼石英表。她往手腕上一看,空空的,恐怕是在防疫工作開始前就摘下來了吧。
她還想起了在倫敦的展廳里舉行的一場受劍橋大學專門邀請的演講會,在上面用一口流利又優(yōu)雅的英式英語滔滔不絕地演講著的人是比現(xiàn)在小4歲的自己。
那時候的她剛剛從劍橋讀完博士,梳著青春的馬尾辮,穿著白襯衫,腳上是樸素的平底白運動鞋,笑起來的時候蕩漾起兩個甜甜的酒窩,好像用一塊鵝卵石丟進了貝加爾湖畔,湖面像鏡子被打破一樣呈現(xiàn)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渦,周邊的小魚小蝦被吸了進去。
那是輝煌時期的她,一個登過《人民日報》和英國《衛(wèi)報》的優(yōu)秀海歸華人。她記得在平凡的生活里,只要自己一回到父母的家里,兩個已經(jīng)失去了中年時的風姿的老年人就會把那一期早已被人遺忘的報紙擺在茶幾上,那張報紙的封面是她臉上的貝加爾湖酒窩。
“平行宇宙,是量子力學中的一個概念?!?/span>
“當微觀粒子處于某一狀態(tài)時,它的力學量(如坐標、動量、角動量、能量等)一般不具有確定的數(shù)值,而具有一系列可能值,每個可能值以一定的概率出現(xiàn)。也就是說,微觀粒子的運動具有不確定性和概率性。”
她和其他學生一樣,努力跟上教授的節(jié)奏。
“你們聽過‘薛定諤的貓’嗎?在打開盒子前,你永遠不知道貓是死是活。也就是說,在你沒有打開盒子親眼看到之前,貓既有可能是死的,也有可能是活的,死和活這一對看似相悖的概念在貓的身上同時疊加?!?/span>
“對此,美國物理學家,也是‘平行宇宙’概念的提出者埃弗雷特,指出兩只貓都是真實的。有一只活貓,有一只死貓,但它們位于不同的世界中。問題并不在于盒子中的發(fā)射性原子是否衰變,而在于它既衰變又不衰變。當觀測者向盒子里看時,整個世界分裂成它自己的兩個版本。這兩個版本在其余的各個方面是完全相同的。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其中一個版本中,原子衰變了,貓死了;而在另一個版本中,原子沒有衰變,貓還活著。前述所說的‘原子衰變了,貓死了;原子沒有衰變,貓還活著’這兩個世界將完全相互獨立平行地演變下去,就像兩個平行世界一樣?!?/span>
教授緩了緩語氣,故作懸疑地頓了頓,朝眼前成片的學生擠了擠眼睛,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這是她在留學期間參加的一個公開課,公開課的主講人是劍橋物理系的教授。教授為了把一個物理概念解釋給不是物理專業(yè)的學生聽,頗費了一番力氣。
“打個比方,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是世界的另外一個版本。就好像上下分層的立交橋,彼此獨立存在互不干擾,上面有的底下也有,斑馬線、紅綠燈、暫時停車處、應急通道什么的,一應俱全,且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可能是上面開的是寶馬,下面開的是奧迪?!?/span>
“理論上來說這個立交橋應該有無數(shù)層,并且互行不悖吧?”一個貌似是物理系的學生舉手提問。
“這個我無法回答你。這只是一個猜想,并沒有準確的實驗數(shù)據(jù)可以確定。另外一個說法我更贊同,即所有的平行宇宙并非獨立存在,而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依存而存在的,正如處于糾纏系統(tǒng)中的‘量子糾纏效應’?!?/span>
“對了,有一個問題組織上要我問您?!?/span>
突如其來的詢問打斷了她的回憶,眼前的士兵正抱著試探性的態(tài)度看著她,仿佛不愿意打擾到她。
“你……說吧。”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試圖甩掉剛剛的所思所想,把意識切換到現(xiàn)實
“那個,在我們調(diào)離市民的期間,您到底去哪里了?”
她轉(zhuǎn)過頭望向直升機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晚上。還沒有飛到西區(qū)嗎?
她沒有回答。
她看見玻璃外一輪明月,宛如太陽一樣,正發(fā)射出金燦燦的光。
四
“醫(yī)生,請到這邊來?!?/span>
她回過頭,一個身穿病服,外裹隔離服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
“他們都走了?!蹦腥撕孟裰朗裁此频摹?/span>
她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軍隊正有序地將醫(yī)生和病人安排進不同的大巴上。
“醫(yī)生,我的病會好吧。”男人有些虛弱。但看他的臉,讓人想起菜市場里的小販,或街頭的小商,抑或某個工廠的包工頭也未可知??傊鞘且粡垬O為普通的臉。
“為什么這么問?”她的心在某一刻軟了下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打量這個空間,不就是那個四面全是墻,沒有門,只有一方開了窗戶的屋子嗎?這是怎么了?難道身體還能穿梭時空不成?
“我覺得我的生命真的快走到盡頭了。”男人故作堅強地笑了笑,“19床和20床的大爺昨天已經(jīng)走了,明明走之前還可以自己削蘋果。我給的蘋果。”他的臉低垂下來。
“說走就走啊,不給人一點緩沖空間呢!”他把頭死死地陷進了枕頭里,嘆了口氣。
“沒事的,相信我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走到床跟前,用手緊緊地握住男人的手。
“謝謝你,謝謝……”男人開始抽泣起來,“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家孩子在讀高中,還有一年就高考了。我爸幾年前就走了,留下媽一個人在老家,準備今年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晌疫€沒去接她?!?/span>
“怎么辦。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孩子,見不到我老婆,見不到我媽。真叫人沒辦法啊?!彼α诵?,抹了抹淚水。
“住院期間,我也想過一死了之。這里太孤獨,太孤獨。每天都有床位空出來,然后重新被填上。這個循環(huán)就好像一直在我眼前縈繞一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這循環(huán)的一部分。”
“孩子讀大學怎么辦?出國怎么辦?結(jié)婚怎么辦?媽要是走了怎么辦?我真想操心這些事,雖然真的很累很累,但總覺得,比呆在這里幸福。一想到每天工作回來看到房間里孩子做作業(yè)的背影,就覺得讓我做什么都值了!”
“相信我們!”她的眼眶漸漸紅了,心里波濤洶涌,情緒混雜在一起,明明有一肚子想說的話,在此刻都化作灰塵,充盈了整個房間。最后只能說出這四個字,拼盡全力。
她咬著牙關(guān),鼻子越來越酸。
她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父母請愿,在生死書上毫不猶豫地簽下自己的姓名。她愛這座城市,她要為它貢獻自己的一份力。她拒絕了國外大學的特邀教授的身份,拒絕了誘人的優(yōu)厚待遇,毅然決然地回國,回到養(yǎng)她到大的城市。雖然年紀輕輕,但憑她的學歷和知名度馬上便做到了呼吸科副主任。在疫情剛爆發(fā)的時候,她的工作變得比平時忙得多,甚至連少許的休息日也沒有了??僧斔缫箷r分在醫(yī)院的辦公室里刷手機,看到有網(wǎng)友說“我的城市生病了”的那一刻,一股情感的洪流頓時在心中迸發(fā),那是多年以來隱藏在心中從未得以宣泄的情緒,那是當她走在泰晤士河旁看著大笨鐘的時候,忽然想起的熱干面。那時她還寫了一首詩,“我走在倫敦的街頭,腳邊流淌著泰晤士河,耳邊忽然響起的旋律,心頭剎那出現(xiàn)的歌詞,叫我不能自已地流出熱淚——‘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兩道殘缺的淚痕,一道名為黃河,一道名為長江。”
只是,不知道在那個世界——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的話,父母過得怎樣?是否還在牽掛著自己?是否還在因為當時讓自己上前線而悔恨流淚?可是,身為副主任,責任重大,人命關(guān)天,自己不上還有誰上?
“今天是我躺在這里的第23天,你照顧了我23天,謝謝你。”男人用溫和的眼神望向她,眼眶里的眼淚干涸了?!懊刻焯稍谶@里,什么都干不了,真難受啊?!?/span>
“可不能給你們醫(yī)生添麻煩吧。我就想著,熬過去就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最近老失眠,睡不著啊。往往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睡不著。夜越深,我就越難受,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挖我的心。那種感覺,唉。”
她的心被抨擊著。她夜夜服用安眠藥,一天比一天的劑量大。她也睡不著,想著她的病人,想著她的爸媽,想著她自己,在記者的話筒前面,堅定地說,一定全力以赴,疾病不攻克就不會離開這里。但是,有好幾個同事已經(jīng)走了。她為此哭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明白,為什么死的都是這些無私奉獻的人?為什么死的都是無辜的人?世界在這時顯得如此不公,而正是為了這樣的不公,她才要成為醫(yī)生,治病救人,匡扶世道??墒?,她現(xiàn)在漸漸懷疑起自己,懷疑當初的初心。
“算了,不說啦。我就消停一會兒吧,整天把你們醫(yī)生叫過來傾訴,你們也很忙的。”
她還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
不知何時,窗戶的對面出現(xiàn)一扇門。她有些恍惚地看著那扇門,心里不屑地冷笑一聲,今天出了這么多事,還有什么事是不會發(fā)生的?
她拖著沉重又疲憊的步子向門邁去,伸出手去握門把。就在碰上門把的一剎那,門被推開了,一群穿著隔離服的醫(yī)生沖進來,穿透了她的身體。她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穿著隔離服的人,他們的臉,因為每天的工作而日益勞累,因為身心的折磨而顯得蒼白無神。
另外兩個醫(yī)生也沖了進來。她出門,看見長廊的另一頭站著一步也邁不出的自己。
“滋……”金屬聲兀地在身后想起,像一支鋒利的箭矢,從一邊耳朵進,又從另一邊耳朵出。她回過頭去,看見一群醫(yī)生圍著那個病床。每個醫(yī)生的背后都寫著“一起加油”。
她悲傷的難以自抑,不堪重負地蹲下來,用雙手扶著頭,眼淚嘩嘩地流出。這是第97個。她每次都在數(shù)。
看著走廊另一頭的自己忽地倒下,她想到那個男人,那個當了一個好爸爸,一個好丈夫,一個孝順的兒子,一個敬職敬業(yè)的市民的男人,在最后一次接受心理治療時說過的話——
“春天快到了,這座城市的櫻花也該開了吧。”
五
再度醒來,她躺在自家的床上。
這是一個明媚的早晨,風在空中流動,樹葉隨之輕輕搖擺。她鼓起鼻翼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輕盈的氣息涌入鼻腔,宛如清晨的霧濡濕了玫瑰的花瓣。
“怎么才起床,快去上課。”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緩了緩,意識跟上了。媽媽。
隨后,意識像泳池里的水,填滿了腦海。
哦,剛才在做夢。可那個夢也太真切了吧!
她刷牙,洗了洗臉,對著鏡子梳頭,看著自己怎么看都是一幅17歲高中女生的面容。那是一張接近成熟、里外都隱隱透露出成年人的擔當,但總給人差一點什么的臉,因為無論如何作兇相、扮鬼臉,眼睛里總藏著一個少女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甜品,有奶茶,還有衣架上掛不完的衣服和路上看不完的帥哥。
爸爸媽媽的臉不是這樣的。她想。
從培優(yōu)機構(gòu)走出來,她又回想起夢中的情節(jié)。但那個夢在記憶里已經(jīng)漸趨淡薄了,從醒來的那一刻起。不過從夢里的夢里多次醒來,還真是不可多得的經(jīng)歷。究竟是從夢里的夢里的夢里的夢里醒來進入夢里的夢里的夢里,還是怎樣,她被自己給繞暈了,笑了出來。
媽媽說,下午要去參加一個追悼會。
是給去逝的抗疫英雄舉辦的吧?
剛剛經(jīng)過新冠肺炎蔓延的城市,現(xiàn)在正恢復生機。大人開始加班,沒日沒夜地趕工程、趕進度,像自己小學暑假最后的幾天要把幾個月只字未動的作業(yè)補完一樣。自己呢,也不賴,不僅學校加快了教學進度,周末也加快了排課進度。
她想起令人窒息的在家數(shù)月的日子里,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里,多少人無辜的死去,多少醫(yī)護人員壯烈的犧牲。她雖然知道病毒不會拐彎進入自己家門,但還是忍不住擔心,每隔幾天就會量量體溫。過了一個月以后便漸漸麻木了,只想著什么時候可以快點上學,恢復成去年的一切就好了。
新聞里播報的那些抗疫英雄,名字已經(jīng)基本上忘記了,明明當初因為他感人的故事而泛濫起同情心流下了可惜的淚水。還有看到過的報道,因為親人的離世而哭得天崩地裂的,或是一家三口全被感染送進容納了上百號陌生人的體育館里的,亦或是醫(yī)院床滿,只能在家自己隔離的孤寡老人,因為通訊的落后和知識的不完備而與世長辭的云云。這些報道曾都讓自己揪心,想象著如果這些事情中的哪怕一件在自己身上發(fā)生,都令人發(fā)怵,于是只有祈禱著自己不是那幾百萬中的幾萬分之一。媽媽因為是黨員,早在疫情還未結(jié)束時就要去工作了。她說,在中國,共產(chǎn)黨員就是這樣,不管做什么都要第一個上。然后她還滿懷驕傲地背自己的入黨誓詞,“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span>
“這就叫‘隨時犧牲一切’?!眿寢尦A苏Q劬Α!安贿^你放心,我是不會把病毒帶到家里來的,你就放心你的小命吧!”
據(jù)說,今天下午要去參加的追悼會,也是黨員的任務之一。媽媽說這也算工作。
“不過就算不是工作,這樣的人也應該祭奠?!眿寢屵@樣說。
她肯定似的點點頭,即使周圍沒有人,但一想起媽媽的話就好像渾身充滿了信仰一樣。
對于那些抗疫英雄,她在心里是十分敬佩的,可參加一個追悼會,雖說是生平第一次去,也略帶一絲好奇,但同時把周末和閨蜜去咖啡店寫作業(yè)的時間給沖掉了,心里還在權(quán)衡著哪一個更重要。
到達追悼會現(xiàn)場后,她就被陣勢給驚呆了。
廣場上整齊有序地擺著椅子,每個椅子就像恭候著哪個屁股“光臨”一樣嚴陣以待。她們一家被安排在了較為靠后的位置。
“不好意思啊姐,這次大領(lǐng)導來的有點多。”一個在媽媽手底下工作、這次負責接待的小男生獻殷勤地笑了笑,看起來年齡很小,剛剛20出頭,長的不壞,給人一種親切隨和的印象。
她坐下后又起身,馬上再坐下去,好像在掂量這個凳子坐的舒不舒服。剛才進場的時候,這邊那邊全是值守的警察。
媽媽說,這次的追悼會陣勢很大,總書記親自下達的。她看了看前方,大大的正正方方的平臺,上面有模有樣地立著一個演講臺,平臺背后是一個巨大的顯示屏,上空拉著一天橫幅,“為疫情作出卓越貢獻的犧牲戰(zhàn)士永垂不朽”。
陸陸續(xù)續(xù),男人女人像在網(wǎng)里灑向水中的魚一樣進場,然后“會晤式”的你一下我一下地握手,媽媽也站起來好幾次和幾個看起來像是某個大領(lǐng)導一樣的人握手,并親切地交談。每當這個時候,自己就條件反射地站起來陪笑,爸爸也站在一邊陪笑。不過她笑的時候八分是真的在笑,看著一旁平時木訥的老爸也懂什么叫陪笑,她就忍俊不禁。
無論如何,追悼會開始了。雖然是第一次參加追悼會,但知道只要跟著主持人的指令做就不會出什么岔子。
隨著時間流逝,主持人開始介紹這次追悼會的主人翁,隨著大屏的滾動放出一個個名字,名字旁邊是一個巨型頭像,下面還有生平介紹以及誰為他寫的贊詞。
突然地,她感覺有人在什么地方看她。至少是有一部分視線在空氣的移動中散落在了她身上。渾身不舒服的體驗猶如垂直電梯一樣上升到心頭。
她忍住不四下觀望,平時學到的禮儀約束此時在暗暗和不舒服感較勁。
但這種感覺似乎超越了什么,仿佛從一個異質(zhì)空間傳來的光線猛地穿透其體內(nèi),致使她精神有些恍惚。
她想起曾經(jīng)在雜志里讀到過遠離地球幾萬光年的星球的光線到達地球后被現(xiàn)代天文臺捕捉到,但這種光線是來自幾萬年前的,也就是說,這個星球如今還存不存在無從可知。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一個不知其存亡的東西,用某種實體性的衍生物讓你得知它的存在。至少曾經(jīng)存在。這好似兩個文明的溝通。此外,早在1974年,阿雷西博天文臺就向距離地球25000光年的武仙座中一個名為M13的球狀星團發(fā)射了地球無線電信號。無線電中包含大量有關(guān)地球的信息——太陽系、人類DNA結(jié)構(gòu)、地球及其居民的人物等基本數(shù)據(jù)。不知道等無線信號到達之后地球還能否像今天一樣平安無事地在這個有著無法用數(shù)字計量個星球的宇宙中生存。
遐想就此打住,那種視線般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帶有某種尖銳的目標性。
她再也忍不住了,朝后望去,不遠處是一棟棟高樓,視野正中央的一座樓是市級醫(yī)院,密密麻麻的窗戶像芝麻一樣秩序井然地排列其上。
她瞇起眼睛,用視線一排又一排地掃去,努力找到光源的確切出處,然而窗戶都關(guān)地死死的,仿佛里面沒有生命一樣。
突然,她的視線在某一個窗戶的位置停住了——這個四下敞開的窗戶在眾多禁閉的窗戶間顯得突兀而冷漠,一個女人樣的身影站在窗戶口,朝這邊看來。
隱隱約約,那個女人的眼神好像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遠處的大屏上。
她睜了睜眼,又瞇起眼睛聚焦似的看著那個身影。那個身影仿佛受到了一種沖擊,從遠處看宛如樹枝被一陣狂風給刮歪了一樣。
那個身影好像在看自己?她一驚,趕緊扭過頭來,朝前面得屏幕望去。
“李小文”,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曾經(jīng)好像在微博里看到過,不過沒什么印象了。名字旁邊是一張嫣然笑著的臉,兩個酒窩十分好看,令人聯(lián)想到貝加爾湖畔投入了石子后泛起的漣漪。
還是呼吸科副主任啊,她飛快地看著生平介紹。在這樣的城市,這樣的醫(yī)院里,年紀輕輕就做到呼吸科副主任,真是厲害,學歷一定高得嚇人,并且還得有重要的論文發(fā)表。
她忽然意識到,介紹里的醫(yī)院好像就是身后的那座醫(yī)院,市級醫(yī)院。
她又向后看了看,瞇起眼睛在面餅似的巨大墻壁上搜索剛剛發(fā)現(xiàn)的窗戶。然而那個窗戶不知在什么時候也被關(guān)上了。
她意識到后排有幾個人在看她,那些人似乎不明白這個姑娘為什么總往后望。
她便忙轉(zhuǎn)回身來,看著遠處的大屏幕和主持人充滿哀默又隱藏著激情的臉,便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參與著這場追悼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