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篇小說的寫作難于短篇小說的寫作;長篇小說的寫作更能代表一位小說家、一個國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一個國家在一段歷史中,若沒有幾部出色的長篇,它的創(chuàng)作水準則讓人生疑──這些說法,在通常意義上,不是沒有理由。
長篇寫作難就難在它要掌握相對復雜的時空、對眾多人物加以調(diào)度、要有較為豐富的經(jīng)驗、對時代與歷史要有相當強的囊括能力,而最難之處,卻是它的結構。極而言之:長篇小說的身家性命,就全在這結構上。
短篇小說只是一場戰(zhàn)斗,而長篇小說則是一場戰(zhàn)爭。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規(guī)模方面,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大制作。
因此,人們在面對普氏的這部作品時,自然要去注意它的結構。不少批評家認為,《追》臃腫、散亂、沒有章法、混亂如麻,在結構上是很成問題的。這些批評搞得普氏很傷心,因此,當有人終于領悟到《追》在結構上的雄偉以及高度完整性、并將這個結構簡化為“大教堂”這一意象時,普氏不由得滿心感激,他寫信道:“當你對我談起大教堂的時候,你的妙悟不由使我大為感動。你直覺到我從未跟人說過第一次形諸筆墨的事情:我曾經(jīng)想過為我的書的每一部分選用如下標題:大門、后殿彩畫玻璃窗,等等。我將為你證明,這些作品惟一的優(yōu)點在于它們?nèi)w,包括每個細微的組成部分都十分結實,而批評家們偏偏責備我缺乏總體構思。我若采用類似的標題,便能事先回答這種愚蠢的批評……”
但必須承認,《追憶似水年華》在結構上的嚴整性,確實是難以讓人一眼看出的。普氏希望自己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結構大師,但同時又希望這個形象不能被人輕易地看出。因此,他要“竭盡全力”地抹掉那些過于明顯的構思痕跡,甚至故意表現(xiàn)出一種散漫——讓作品與生活一樣,看上去雜亂無章,沒有序列、層次、節(jié)奏和步步演進的態(tài)勢。這座大教堂的建造,是在夜色中悄然無聲地進行的,圖紙只鎖在普氏抽屜的隱蔽處。他精心備料,處心積慮地布局,大至廊柱、小至一磚一瓦,都做了細致的計算。從他大量的手稿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切材料初時散堆在各處,然后,突然地、令人驚嘆不已地在某一時刻匯集成山,應有盡有,然而卻又無多余。這是一位魔鬼般的建筑師。他從備料,到將“大教堂”建成,我們都不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座神秘的“大教堂”,它時隱時顯,似有似無。
這座大教堂遵循的是古典的美學原則。
平穩(wěn)。他反對規(guī)格化、程式化,但他依然將它放置在平坦而堅實的基石上,盡量避免無重心或重心傾斜以及不完整、未完成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追憶似水年華》與后來的反平穩(wěn)、反均衡的現(xiàn)代結構是對峙的。
聯(lián)結。《追憶似水年華》有兩條“邊”,即“斯萬家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這兩條“邊”猶如兩根飄帶,各自飄動在空中。我們只能輪流欣賞。然而,當我們的目光分別追隨它們的去向時,我們忽然看到它們在經(jīng)過了一定時間的自飄之后,由斯萬的女兒希爾貝特嫁給了蓋爾芒特家的圣盧,而既漂亮又順理成章地纏繞在了一起。這時,我們會忽然領悟到了“大教堂”之喻象的生動與確切:它忽然地有了美麗的圓型拱頂,從而使它們成為一座完美建筑的兩部分——我們甚至不能再將它們視為兩部分。
對位?!蹲窇浰扑耆A》雖洋洋幾百萬言,但普氏的經(jīng)營卻少有疏漏。他講究交代、呼應、銜接,有開必有關,有來必有往,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仰必有俯,有明必有暗?!对谒谷f家那邊》,以上床始,以起床終,而大對位中還有若干小對位,處處講究圓滿。“圓”是普氏的最高審美意境。人稱《追憶似水年華》為圓形建筑,應當說是貼切的?!蹲窇浰扑耆A》為一大圓,圓中有圓又有圓,圓而無限。各圓自行封閉,形成一個又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然而又各自交叉,使作品似車輪一般轔轔滾動,一直向前。我們看到了曲線與直線的絕妙組合。
押韻。這一點最難說得明白,只是一種感覺。一部如此宏大浩繁的長篇,讓人覺得它僅僅是一首短詩的擴大,這實在得有一番功夫。換一種說法,大概一部成功的長篇——無論它多長,都應當能夠簡化為一首詩。而說它是詩,其中一點,就是它有韻腳,它從頭到尾地押韻?!蹲窇浰扑耆A》無論是人物的設定、場面的規(guī)劃還是情景的布置,都互為對應,互為印證,又全都與一根大軸唱和,在結構上造成旋律之感。
普氏在寫作《追憶似水年華》時的最大樂趣大概莫過于他在結構方面的籌謀與策化。鋪墊、暗線、分離、聚合、交叉、急轉(zhuǎn)、休止、東山再起、山雨欲來風滿樓……當普氏于方舟之上,晝夜尋思這一切,最終又都如他的心思,一一得到圓滿實施,沒有枉費韜略時,他的快意大概是語言無法表述的。
長篇寫作,大快感就在此處。
若遇有耐心的學者,完全可以將《追憶似水年華》作為文本,做一本很像樣的關于結構的專著。
安·紀德曾在贊揚了《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構之美后,說普氏有時也會做出腳手架比建筑物顯得更重要的事來。此話若是事實,普氏也還是了不起的:一座偉大的建筑,即使腳手架,也是能夠被審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