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xiàn)、當代散文”,是一個歷史的范疇。“現(xiàn)代散文”,是指由“五四”到“建國”這30年間的散文創(chuàng)作;“當代散文”,則是指開國后直至今天的散文創(chuàng)作。
中國現(xiàn)代散文,發(fā)端于偉大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郁達夫曾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xiàn)。”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溝通了我國新文學和世界現(xiàn)代文學的精神聯(lián)系,奠定了“自我”在現(xiàn)代散文中的主體地位,激活了“散文的‘心’”,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散文的寫作從此變得面貌一新:不僅由“白話”替代了“文言”,在“文字媒體”的使用上完成了一次全新的轉(zhuǎn)換;而且,由“代圣賢立言”變?yōu)?ldquo;表現(xiàn)自己”,從內(nèi)容記寫上實現(xiàn)了和世界文學的同步對接;同時,由“文章”上升為“文學”,則又極大地提升了散文的“審美品位”?,F(xiàn)代散文石破天驚般的輝煌發(fā)展與巨大業(yè)績,是繼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之后散文史上又一次思想、文體的大解放、大突破!
當代散文,在“十七年”期間,由于“頌”的抒情基調(diào)的確立,同時也由于寫作“主體”的被置換(“自我”被“工農(nóng)兵新人”所置換),散文好像是有“得”有“失”,但實際在個性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都呈現(xiàn)了嚴重滑坡的趨勢;“新時期”在“三中全會”改革開放精神滋潤下,散文在靜悄悄中“魂兮歸來”,真正實現(xiàn)了和現(xiàn)代散文的精神銜接。“九十年代”散文,更以新的探索態(tài)勢,開拓著新世紀“中華散文”再度復興的前程!
現(xiàn)、當代散文研究,由于“范疇論”(即回答“什么是散文”)解決不力,致使文體過于寬泛,審美特點難以概括——由于在一些很基本的問題上缺乏共識,自然也影響到對散文的欣賞、評論;同時,文學也最多“例外”,任何一種“規(guī)律”的概括都很難包舉所有的文學現(xiàn)象,因此,以下所談,僅供大家學習、思索時的參考。
1.以“我”為主。
在散文里,“我”(真實而獨特的寫作“主體”)居于極其重要的地位。達夫所說“‘個人’的發(fā)現(xiàn)”云云,其實指的正是走進“散文”之中的那個活生生的“自我”。在郁氏看來,文學作品都是變化了的作家之“自敘傳”,散文當然更不例外。據(jù)此他提出:“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他這里所說的“個性”,還有林語堂此前所說的“性靈”,指的也都是這種“自我”。其實,葉圣陶早在1923年就借一篇短文,對散文的表現(xiàn)“自我”“個性”提出了嚴格要求。他說:
“我要求你們的工作完全表現(xiàn)你們自己,不僅是一種意見、一個主張,要是你們自己的,便是細到像游絲的一縷情懷,低到像落葉的一聲嘆息,也要讓我認得出是你們的而不是旁人的。”
至于像“倘沒有作者這人的神情浮動著,就無聊”,以及“特質(zhì)是個人的,一切都是從個人的主觀發(fā)出來……(正如蒙田所說)‘我所描寫的是我自己’”等經(jīng)典性論述,都強化了這一點。
完全可以這樣說:散文,是一種最適于抒寫作者主觀情感、心靈的文學形式。它是一種“自我”的文學,“個性”的文學!
在建國前即著有多本散文、建國后更把主要精力轉(zhuǎn)向散文創(chuàng)作的老作家巴金,在總結(jié)他自己寫散文的“經(jīng)驗”時說道:“我自己有一種看法,那就是我的任何一篇散文里都有我自己”他在“十七年”主體置換之時仍能這樣“說真話”,很不容易!
70年代末期,葉至誠在《假如我是一個作家》中更是大聲疾呼:要“有我”,要“找到自己”!這已成為新時期蘇復散文的偉大藝術(shù)宣言!
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朱自清《荷塘月色》等,就是以“我”為主的散文名篇。在這些作品中,作者真實的“自我”個性,特別是其思想感情、內(nèi)心波動、情緒變化、心理體驗等,都被表現(xiàn)得形象而生動,使“我”成為全文“表現(xiàn)”的主角。
除了上述“我”做為全文“主角”這種情況外,像《阿長與山海經(jīng)》《背影》等散文,都有“我”較深介入的問題;還有像徐遲《黃山記》(游記)、汪曾祺《胡同文化》(隨筆)等,也還有個一切皆“著我之色”的問題——不管情況如何,“無我”絕不可??!
所謂“散文筆調(diào)”,其實正是以“我”為主角、以第一人稱娓娓“告白”的親切口吻所寫出的敘述文字。有“我”是其靈魂!因此,欣賞散文,看其是否真的寫出了鮮明的自我和個性,是很要緊的。
2.因“實”出“虛”。
散文是一種“實”“虛”結(jié)合、因“實”出“虛”的藝術(shù)。
所謂“實”,指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事、物、景等真實的客觀外物。寫作“主體”(我)生活在社會現(xiàn)實里,處身于這些人、事、物、景的實生活環(huán)繞之中,他自然會有所觀照、感應(yīng),并產(chǎn)生出一系列的“生理——心理”反映。因此,在散文中寫出這些激活“主體”精神映射的“實生活”來,就顯得很有必要:它實在是營造作品精神家園不可或缺的“基石”,是構(gòu)筑整個情感大廈必不可少的“鋪墊”。
在散文的“實生活”層面上,作者所做的是“生活運動”。在這里,“真實”是絕對的要求。其記寫應(yīng)準確無誤,取信后世,力戒虛構(gòu)編織,矯情偽飾。散文的這種“紀實性”,是這種“文體”和讀者之間千百年來所達成的一種信任“默契”,是不可率性改動的。
散文需要寫“實”,但寫“實”并非終極目的。散文的真正用意或精神是在鋪墊好這些“基石”后,向情感、精神等“形而上”的領(lǐng)域大膽進發(fā),構(gòu)建出一個精神或心靈的大廈!而這即是寫“虛”。
寫“虛”,又可向兩方面發(fā)展:一是在“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上著力,走客觀、向外的路,主“理”,重哲理感悟,求思想深邃,以理智的深刻、明澈取勝——雜文、隨筆等走的即是此路;二是在“人類自身”的觀照上著力,走主觀、向內(nèi)的路,主“情”,重人性開掘,求心靈凈化,以情感的明凈、深沉動人——藝術(shù)散文走的即是此路。
雜文和隨筆是極其親近的兩姐妹:它們都是“說理性散文”,重哲理,崇個性,富理趣,有文采等,二者都是共同的,其區(qū)別僅為:在“取材”上,雜文“硬”些,多為抨擊時政、針砭時弊之論,戰(zhàn)斗色彩強烈;而隨筆則“軟”些,多為逸聞舊事、風花雪月之談,“文化”意蘊深厚。在“筆調(diào)”上,雜文十分“犀利”,善“取類型”“畫眼睛”,且常以“寸鐵殺人”,僅一擊即制強敵于死地,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被譽為“投槍”“匕首”;而隨筆則“軟”些,較為“閑適”,常取即興的“絮語”筆調(diào),隨心而談,無所拘礙,見“個性”、浮“神情”,從容不迫,溫文爾雅,不失“紳士”風度,被尊為“美文”或譏為“小擺設(shè)”。在“語言”色彩上,雜文辛辣,擅長“諷刺”,讀之使人解氣;而隨筆愜意,推崇“幽默”,讀之使人解頤。總之,二者的共同性大于差別性。也可以這樣說:雜文是硬性的隨筆;而隨筆即是軟性的雜文。雜文業(yè)已獨立,隨筆亦應(yīng)隨之。對它們的欣賞,不再多談。
向內(nèi)、主情的狹義“散文”已被突顯出來。
從“情感——性靈——心靈——生命體驗”這不同的層面,散文已超越了“實”生活而進入了寫“虛”的精神“內(nèi)宇宙”。
情感層面,即俗所謂“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它們是“主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因受到某種刺激而產(chǎn)生的一種情感或情緒反映。這些情感或情緒,源于天生,不學而能,最貴“自然”;另外,它和“人、事、物、景”等“實生活”緊密勾連。在這個層面作者做的是情感運動?!侗秤啊肪褪沁@種“抒情”散文。
性靈層面,即作為一個個體生命所具有的個性、性格。“性靈即自我”——從這一點看,能寫出鮮活而獨特的“這一個”來是散文具有審美魅力的很高境界。個性或性格都是多側(cè)面、多色彩的復雜統(tǒng)一體,寫出這種“多而能一”的特點很有必要。在這個層面作者所做的是性靈運動?!栋㈤L與山海經(jīng)》寫阿長,活靈活現(xiàn),性格全出,是一篇出色的“性靈”散文。
心靈層面,又向內(nèi)深入一步,直攫性情的奧府、個性的根據(jù)。它不僅包括意識、前意識,而且涵蓋下意識、潛意識(如幻覺及夢等)。邊種微妙而精深的內(nèi)心活動,是只有主體“自我”才能以體察和表現(xiàn)的,難度很大。在這個層面作者所做的是心靈運動?,F(xiàn)在,我們尚難舉出很典范的“心靈”散文。
至于生命體驗層面,不像以上幾層有內(nèi)在的“遞進”關(guān)系,它只是抽出來予以強調(diào)而已。但“生命意識”與“自我意識”密切相連,因此,散文中的這種獨特的生命體驗,也就和作者生命的“獨特性”息息相關(guān)。它可遇而不可求。這類散文之所以不能高產(chǎn),其原因也正在這里。在這個層面作者所做的是生命運動?!段遗c地壇》即是一篇很優(yōu)秀的“生命體驗”散文。
由以上所述可知:散文的“向內(nèi)性”或“精神性”相當重要。因此,其“神髓”怕更在于“內(nèi)”或“虛”上!因此,欣賞散文既要看到它是一種實、虛結(jié)合的藝術(shù):虛,不離實(外物)的鋪墊,實,有待虛(精神)的上升,有實無虛,缺乏精神的含金量,猶如趴在地下的寫作,而有虛無實,缺少心靈寄植的根基,使人讀后如墮五里霧中,又恰似懸在半空的寫作;更要看到內(nèi)(從情感到心靈都是內(nèi)宇宙)或虛(從情感到精神都是超越實生活的),才真正是觸發(fā)作家作意的“激活點”,思想、精神的“閃光點”,散文作品的魅力所在!
3.即“小”見“大”。
散文寫作,題材廣泛,所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入文,即指此意;但從寫作實際來看,多數(shù)篇什卻具有“即小見大”的特點。
郁達夫似乎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就是現(xiàn)代散文的特征之一。”他于此借引了兩句西方諺語。很明顯:在這里,“一粒沙”“半瓣花”,都確實小得不能再小了;但寫了這“小”,卻能從中“見世界”“說人情”,看出“大”來,這不是地道的“以小見大”嗎!
但郁達夫又確實不是在“取材雖小,所見甚大”這一本意上詮釋它的。他只是借這熟諺,較機智地論證了“人性,社會性,與大自然的調(diào)和”這現(xiàn)代散文的第三個特點而已。
建國后,林淡秋在選編1956年《散文小品選》時,在《前言》中又一次提出了散文這種“即小見大”的基本“特征”。這是他的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
接著,唐弢在1960年發(fā)表《關(guān)于雜文寫作的幾個問題》。這實際上是一篇最早對魯迅雜文的藝術(shù)特色做出有創(chuàng)見的、系統(tǒng)概括的文章。第一部分就提出了“大中取小,小中見大”的命題,并做了辯證論述。因此,他談的雖是“雜文”,但由于“隨筆”也涵蓋在內(nèi),所以于散文也很切用。
季羨林于“新時期”所作的《世界散文精華·序》中,專門談到“身邊瑣事問題”,且出語驚人:
“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到近現(xiàn)代,最能感動人的散文往往寫的都是身邊瑣事。即以本書而論,入選的中國散文中有《陳情表》《蘭亭集序》《桃花源記》《別賦》《三峽》《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祭十二郎文》《陋室銘》《鈷坶潭西小丘記》《醉翁亭記》《秋聲賦》《前赤壁賦》《黃州快哉亭記》等等宋以前的散文名篇,哪一篇不是真摯動人,感人肺腑?又哪一篇寫的不是身邊瑣事或個人的一點即興的感觸?我們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論:只有真實地寫真實的身邊瑣事,才能真正撥動千千萬萬平常人的心弦,才能凈化他們的靈魂。……在這一點上,外國的散文也同中國一樣。”
季老在這里所說的“身邊瑣事”或“個人感觸”,指的都是取材的“小”;但它和“真摯動人”“感人肺腑”即作用的“大”,卻是內(nèi)里相通、全然一致的。在季老看來:時不分古今,地不分中外,作為“散文”寫作成功的一條“規(guī)律”,它無例外地都是“即小見大”!
4.“情致”與“文”。
散文在各種文體中,偏于“陽春白雪”類,是一種高雅而精粹的“表現(xiàn)”(非“再現(xiàn)”)藝術(shù)。一般說,它篇幅不長,但立意深,多見識,有真情,饒趣味,特別是其文字表現(xiàn),有個性、富文采,是民族語言中最為雋美的部分。
一篇好的散文,總能寫出一種獨有的“情致”來。所謂情致,也就是情趣(性情、志趣)和風味。它和所寫的內(nèi)容自然有關(guān);但它并非內(nèi)容本身,而是透過全部內(nèi)容所表現(xiàn)、散發(fā)出的那種氣韻、味道或筆致。這當然和作家的氣質(zhì)、性情即風格有關(guān)。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散文就是一種“情趣”的藝術(shù)。
像《背影》,寫父子親情:事很少,話不多,只以兒子的“視角”三寫父親“背影”在自己內(nèi)心所激起的幽深微瀾,味之潸然,自有一番動人心弦的情致;而《阿長與山海經(jīng)》,開篇即出以諧謔的文筆,繼之則莊諧并作,而最后竟變?yōu)橹t恭而肅敬,這種詼諧而多變的筆墨,反映了作者對阿長自淺而深的認識過程,別有一種回甘余韻的情致;《我兒子一家》,以角色置換的新奇,造成了一種“童趣可掬”的情致美;而《黃鸝》,則由“實”入“虛”,經(jīng)幾番推導而不斷飛躍,呈現(xiàn)為一種“哲理升華”的情致美;《紫藤蘿瀑布》,頌贊生命的蓬勃向上,情致表現(xiàn)為熱烈、奔放;而《我與地壇》,感悟生命的堅忍恒久,情致表現(xiàn)為探詢、深思等——它們雖情況不一,但都表現(xiàn)了悠長而豐韻的“情致”。
散文的情致和作家的風格密切相關(guān)。比如,現(xiàn)代作家冰心散文風格的“柔美雋麗”(“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指早期),朱自清的“綿密醇厚”,葉圣陶的“清淡平實”,徐志摩的“繁復濃艷”(“濃得化不開”),以及當代作家巴金散文風格的“熱情坦誠”(“把心交給讀者”),孫犁的“真中見美,睿智幽默”,汪曾祺的“融奇崛于平淡”,周濤的“氣勢磅礴,飛揚跋扈”等,就“整體”精神和“神韻”把捉而言,都是大體不錯的。了解了這些,對具體作品的欣賞當大有助益。
正如“文如其人”而人各不同一樣,散文的風格也絕不能整齊劃一。“陽剛”固好,“陰柔”亦佳;樸素、自然固清新可喜,富麗、明艷亦光彩照人。欣賞散文,眼格宜寬。
“文”即“文采”,是漢語散文寫作或鑒賞中一個重要概念。俗所贊“情文并茂”,就表明了“情”與“文”在散文中的至高地位。
在漢語散文寫作中,“文”指的是:在遣詞造語時,要注意文字表情的整齊之美、參差之美和回環(huán)之美;要講究文字達意的形象美、色彩美和聲音美,力爭做到簡、雅、達,使寫出的散文能觀之悅目,讀之上口,抑揚頓挫,文采斐然。(作者:劉錫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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